第四輯 生命中無比淒冷的冬(1 / 3)

一夜不成眠

菩薩蠻·歸鴻聲斷殘雲碧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這首詞,當也是作於易安避難江寧期間。其實,人世間哪裏有那許多的美好,不過都是些被粉飾的太平。人生,難得的是糊塗,可悲的是清明。易安分明是昔日名噪京城的“詞女”,也分明是今天風光無限的知府夫人,可她偏偏要扯掉這遮羞布,露出現實的瘡痍與斑駁。隻因騙得過旁人,也終究騙不過自己。她不是不愛這六朝金粉之地,隻是不想以如此倉皇的方式到來。

初春了,鴻雁陣陣北歸。誰說人是萬物的靈長,此刻竟不如這碧天中的歸鴻。那鴻雁尚且可以恣意地向北飛去,而易安,那故鄉卻是隻有夢中才能追索。嵇康曾有這樣幾句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可惜,易安沒有這般蕭散的心境。此刻,她隻是望著那碧色的殘雲裏的陣陣歸鴻,直望到眼角生出了淚珠,直望到這淚珠也滴落。鴻雁,你可曾帶去了她的消息,替她問候那片夢中的土地?

那陣陣鴻雁,不過跟隨著物候的腳步南來北往,多情的人們,卻總是對它們寄望良多。晏幾道在《思遠人》中說:“紅葉黃花秋意晚,千裏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鴻雁誤了歸期,如何寄去她的思念?殊不知,“鴻雁傳書”不過是人們多情的慰藉。可是不要責備這些人吧,他們的生命本就是詩,他們的世界本就無比多情。

窗外飄落著紛紛揚揚的雪,窗內燃起輕輕嫋嫋的煙。偏是那“直”字用得好,與王維那句“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中的“上”字可以相媲美。那爐煙是直的,不曾被吹動,一切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一如易安此時的生命。從前的靈動,或許真的再也尋不見了,從此後,隻剩下生命無盡的蹉跎。

“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夜闌人靜,卻也是這般冷冷清清,隻有那鳳釵在燭光下閃爍著光輝點點,釵頭的人勝也是那般輕巧。原來,這一天是“人日”。《荊楚歲時記》中是這樣記載這個節日的:“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剪彩為人,或鏤金薄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這樣的節日裏,她卻依然了無一絲樂趣,從前的她哪裏會如此,隻因一切早已不複從前。人勝是在這人日所佩戴的飾物,大詩人李商隱在《人日即事》一詩中寫道:“鏤金作勝傳荊俗,翦彩為人起晉風。”他用詩筆,為我們記錄下這一風俗。

宋代無名氏在《擷芳詞》中這樣寫道:“風搖蕩,雨濛茸。翠條柔弱花頭重。春衫窄,香肌濕。記得年時,共伊曾摘。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關山隔,晚雲碧。燕兒來也,又無消息。”記得那一年,你為我摘下枝頭上最先開放的春花一朵,而如今,你又在何處棲遲,隻剩下我和這寂寞的釵頭鳳。此時的易安何嚐不是如此。不同的隻是,她已怨了太多,恨了太久。到如今,連怨恨的力氣都已不再擁有。

東方朔在《占年書》中說:“人日晴,所生之物蕃育;若逢陰雨,則有災。”而這人日,卻偏偏有那漫天飛雪,又會是怎樣的預兆。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角,是古代的一種樂器,唐宋時期,作行軍之用。唐代段成式在《觱篥格》中這樣記載道:“革角,長五尺,形如竹筒,鹵簿、軍中皆用之,或竹木,或皮。”唐代詩人李賀,在《雁門太守行》中,曾有這樣的句子:“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而這夜空中,緣何想起了淒涼的角聲,是在催促著黎明的到來嗎?又或者,是戰事將起,就算是這被粉飾的太平,也延續不了幾日的光景?如今的宋室偏安在這一隅,竟還要再退卻嗎?又是向何處藏身?北望故鄉,尚且歸思綿邈。而如今,這江寧也不再太平無事了嗎?隻有易安如此焦灼,隻因太多的人閉起了耳朵,不去聽。

更漏,是古代的計時工具。韋莊曾在一首《浣溪沙》中寫道:“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幹,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隻有那夜深而不眠的人,才聽得到這更漏。而夜深不眠,定然是有別一般的愁緒滿懷,聽著這更漏,定然越發地攪亂肝腸。周邦彥曾填了一闋《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轣轆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執手霜風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幹橫鬥柄,露寒人遠雞相應。”更漏將殘,夜色將盡,而她竟一夜不成眠,隻因為“露寒人遠”。而此刻,那落在耳中的陣陣哀角與聲聲更漏,又喚起易安怎樣的淒寒?“曙色回牛鬥”,直到那天邊重又泛起曙色,直到那牛鬥掩起了麵龐,易安或者也是一夜不成眠吧?

“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本以為人日之後,那漫長到似乎了無盡頭的冬天就將終結,卻不曾料想,依舊是西風呼嘯,依舊是寒氣刺骨。這個春天,大概難能看到那滿城春色了吧?而就算這輕寒終究會過去,花也終將會盛開,彼時的宋室又將前往何方,又將逃向何處?難中的人們,原來都是無根的浮萍,任憑風雨把他們帶到那不知名的角落,一切所謂的家園都不過是那暫棲之所。在這人日裏,易安不曾有笑語,也不曾有歡歌,隻有漫長無盡的思索。

懷鄉,去到那夢裏

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這首小詞,當也是易安南渡之後流寓江寧之時所創作的。全詞一反以往傷懷的格調,乍一看去,不覺驚歎,是這《漱玉詞》中的異響別音。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春光漸好,是怎樣日麗風和的天氣,換上春日的單衣,隻覺得心情大好。“心情好”,這樣的言語在易安的詞作中是許久未見的了。卻也難怪,拋別故裏,流寓他鄉,任憑是誰都會有許多悲歎吧。而究其流寓他鄉的因由,更是令人黯然神傷。離開,從來不由得她去選擇,從來都不過是被逼無奈的結果,隻因那故鄉,早已變作了他人的國土,歸去無望,易安又怎能不愁緒滿懷?

傷心又有何用,失落也終究無益,人終究要學會解脫自己。

“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這早春還是有著些微的涼意的,一覺醒來,竟覺出幾分輕寒。幾瓣梅花,散落在發鬢間,從來都是女子最好的裝點。《太平禦覽》中,曾記載有關壽陽公主的故事:“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後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曾經,她也有過那樣爛漫的時光。記得當年,“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便要“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隻是如今,人還是當年的那個人,心境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心境了。隻是如今,她還是愛著那當年的郎君,而那郎君卻再不會終日陪伴在她身旁。她怎能沒有怨,又怎能沒有恨?隻是當怨與恨都沒有了意義,她所能做的,或許真的隻有等待罷了。等到他看遍了群芳,再回來尋這一朵寒梅;等到他厭倦了遊冶他方,再回到這隻屬於他們的小樓。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春回大地,那故鄉又會是怎樣的光景?易安苦苦追念著自己的故鄉,可是,究竟何處才算是她的故鄉呢?或許連她自己也不是真正知曉。是那生養了她的明水,還是那合巹出嫁的京都,抑或是那屏居十年的青州?易安的一生,曆經了太多的顛沛流離,思念,是思念哪裏,追索,又是追索何方?他鄉會否是故鄉,她不知,隻是故鄉,卻早已翻作了他鄉,隻是故鄉,早已渺茫在了遙遠的記憶裏。

又或者,說易安是在追念一個地方,不如說她是在追念一段時光。而那段時光,早已被埋葬在消逝了的過往裏。如何尋覓那昔日的影蹤,如何消解今日的離愁,或許,隻有醉了,才能沉浸在那夢似的情懷裏,才能回到那曾經燦爛的生命中。

清代詞評家況周頤在《〈漱玉詞〉箋》中曾這樣評價這首小詞:“俞仲茅雲,趙忠簡《滿江紅》‘欲待忘憂除是酒’,與易安‘忘了除非醉’意同。下句‘奈酒行有盡愁無極’,微嫌說盡,豈如‘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亦宕開,亦束住,何等蘊藉。易安自是專家,忠簡不以詞重雲爾。”易安的才情,素來勝過那須眉許多。卻不知,許多須眉何曾如易安一般經曆過這許多的悲苦!再多的才情不過是在那血淚中浸泡過的結果。

“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沉水”,即是那“沉水香”,是一種名貴的香料。《太平禦覽》曾征引《南州異物誌》中的記載道:“沉水香出日南。欲取,當先斫壞樹著地。積久,外皮朽爛。其心至堅者,置水則沉,名沉香。”滿室的芬芳,可曾馨香了她此刻的生命,可曾帶她去到那難以追索的過往?

忘了吧,忘了那難以歸去的故鄉,忘了那難能追索的過往。沒有人會責怪你寡義薄情,人們隻是不忍再看你黯然神傷。

沉水香消,酒意卻還在繼續。或許正如那謫仙人所言,“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為何飲這許多的酒?為何偏偏讓自己沉醉?易安早已說得明白清楚,“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隻有在夢中,才能忘記自己已是亡國之人;隻有在夢中,才能不去苦苦追念那故鄉;隻有在夢中,才相信他們真的曾經愛意綿長。

懷鄉,從來是詩人吟詠不盡的話題。《古詩十九首》中,有一篇《行行重行行》,其中有這樣兩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顧況在《憶故園》中說:“惆悵多山人複稀,杜鵑啼處淚沾衣。故園此去千餘裏,春夢猶能夜夜歸。”歐陽修在四十七首《漁家傲》的第一首中便說道:“宋玉當時情不淺,成幽怨,鄉關千裏危腸斷。”故鄉,永遠是遊子夢中的期盼,期盼之情無不哀,期盼之心無不切。但即便如此,又有幾人能夠有易安這般的苦楚呢?她所思念的,哪裏僅僅是故鄉,還有那段曾有過的歲月和那歲月中的無比親密的愛人。如今,在這六朝金粉之地,她已越來越看不清楚丈夫的麵影,他已越來越不是當年的情態。人們都在改變,包括她那曾經深愛的丈夫,都在不斷地被世界所同化。隻有易安依舊是往昔清明的一顆心,依舊是從前正直的一個人。當她越來越無法接受觸目所見的一切,她隻有逃避,逃避到曾經的歲月裏。

去吧,去到那夢裏,隻有在那裏才能尋得到真正的自己。

一別成永訣

南歌子·天上星河轉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這首《南歌子》,大概寫於宋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的深秋。彼時,趙明誠已然撒手人寰,人世間從此隻剩下一個易安。從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趙明誠任江寧知府,到此時,不過一年多光景,可個中曲折卻著實一言難盡。易安的一生,就是一段傳奇。她所承受的,不僅是常人難有的榮耀,也有那常人難有的悲苦。

記得易安曾在《臨江仙》中寫道:“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所關涉的,大概是趙明誠“縋城夜遁”的醜事。而在《金石錄後序》中,易安則將那許多往事一筆帶過:“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複,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對於趙明誠建炎三年二月罷守之事,竟然隻字未提。不說,不代表默許。“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麵對那滿朝文武,易安尚且有如此譏諷之詞,對自己的丈夫又豈能毫無芥蒂?不說,不過是維持著他的尊嚴,隻因她至死都深愛著他,不說,她隻把那鄙夷與憤恨深深地埋在心裏,留給了自己。

建炎三年三月,易安與明誠離開了那六朝金粉之地,再一次飄零江湖。在途中,經過了和州烏江,也正是在這裏,易安寫作了那首流傳千古的《烏江》:“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字字鏗鏘,句句有力,隻是不知這樣的句子落在那“縋城宵遁”的趙明誠耳中,會否是別一般滋味,另一種情懷。

建炎三年五月,當他們抵達池陽之時,又恰巧是聖旨下達之日。明誠再次踏上旅途。易安在《金石錄後序》中這樣記載了他們的分別:“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去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誰料想,此刻“精神如虎,目光燦燦射人”的明誠,不過數月光景,便化為了一抔黃土,或者,那本就是生命最後的回光返照,隻是此時此地的他們,被玩弄在命運的股掌中,怎會料想得到,這一別竟是永生永世的分隔。

如果不曾有奉召入湖州,他們本打算安家在贛江一帶,倘若果真如此,是否又是十年的屏居生涯,如若那樣,易安的一生便算得上了無遺憾。隻是,世間所有“如果”,都是沒有意義的假設。事實已然如此,再多的言語,終究換不回彼時的抉擇。

僅一個月的光景,易安便得到了明誠重病的消息。“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裏”。但即便如此,再見麵他也已是病入膏肓,不久含恨離世。

在為悼念趙明誠而寫作的《祭趙湖州文》中,易安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謝伋在《四六談塵》中這樣評價道:“婦人四六之工者。”這“工”,哪裏是因為技巧,不過是因為情深。

而這一闋《南歌子》,也是為了懷念明誠,隻覺得字字是血,聲聲是淚。那一樁樁一件件過往,從前以為早已消逝在遠去的記憶裏,驀然回首,卻發現它們依舊守候在那回憶的最深處。是情深,是意重,是真正的銘心刻骨。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記憶中,易安曾填過一闋《行香子》,其中有這樣幾句:“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彼時的她,認為與新婚的丈夫分隔兩地,已是人間最大的悲苦。卻不知,人終究抵擋不了大限的到來。天上的星光依舊燦爛如斯,那簾幕下卻再也不會有他的陪伴。晏幾道在一首《臨江仙》中寫道:“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同樣地,都是在這低垂的簾幕裏,懷念心中的人;不同的是,一個相見有望,一個會麵無期。或許生命本就是一場為了分別的相聚。人世間,從來不曾有那所謂的永恒,也正因為此,相遇與相知才彌足珍貴,教人愈加珍惜。

“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本以為看透了生死的輪回,便可淡然許多,卻不料淚水還是不住地流淌,打濕了竹枕,也沾濕了臉龐,隻覺一片冰涼,直涼到了心底的最深處。解衣就寢,不經意間問道“是什麼時辰了”,話已出口,才恍然發覺,原來,這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孤單單的自己。從前,她也曾獨自守著這孤淒的夜,獨自留在這寂寞的屋裏,隻是彼時的她,心中尚有那無盡的期待,還有一個人給她希望的光芒。而如今,那人與她早已是天人永隔。那一句“夜何其”,是出自《詩·小雅·庭燎》,原句為:“夜如何其?夜未央。”那黑夜是到了怎樣的時辰?那黑夜還遠沒有盡頭。她又該怎樣挨過那一個個漫漫長夜?長夜不曾窮盡,思念又豈能有窮盡的時候?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偶然看見那羅衣上,金線早已磨損,花紋也早已不複往昔的顏色。蓮蓬顯得那樣小,藕葉顯得那樣疏,它們竟也知道了她的哀愁嗎,竟也有著那般離憂嗎?在民間的歌詩中,素來有諧音的傳統,以其音的相近,而用“蓮”代表“憐”,用“藕”代替“偶”,易安自然知曉個中三昧。在《瑞鷓鴣》中,她也曾寫下過“居士擘開真有意,要吟風味兩家新”的句子。正是因為這浪漫的傳統,易安看到羅衣上的蓮與藕,才會抑製不住內心的酸楚。

“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還是舊日的天氣,還是舊日的羅衣,隻是那人,早已磨滅了當年的模樣,也早已不複當年的情懷。從此後,她的生命裏再無歡好,隻有那無盡的悲音。

秋雨梧桐葉落時

憶秦娥·臨高閣

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是一個古老的詞牌,鄭樵在《通誌》中說,《憶秦娥》當為“百代詞曲之祖”。這一詞牌的得名,據說是因為大詩人李白的一句“秦娥夢斷秦樓月”。“秦娥”,當然是那昔年的弄玉,而又是誰在懷念著她呢,莫不就是那乘龍歸去的蕭史?而此刻,易安所深深憶起的,定然是趙明誠無疑。

開篇處,易安便著以“臨高閣”三字,她是懷著怎樣的淒苦,又是懷著怎樣的愁緒,登上這高閣的?杜甫曾作詩雲:“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就算登上了高閣,滿目蕭索也不過徒增傷感,盡日遙望,又哪裏望得到故鄉的風景?而此時的易安,竟不比那昔年的老杜幸運絲毫。“亂山平野煙光薄”,那就是她入目所見的所有。錯亂的群山,荒涼的原野,還有那繚繞的煙光,淡淡的黯然,濃濃的惆悵,緊緊地包裹住易安的肝腸。傷心之人的眼中,何曾會有那爛漫的景象。亂的,哪裏隻是這群山,分明還有易安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荒涼的,哪裏隻是這原野,分明還有易安那孤獨寂寞的心。

“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既是這繚繞的煙光,繚亂了她的肝腸,又為何一而再地詠歎?是受了那古老的詞牌的限製,還是易安不怕將那愁苦反複斟酌?苦、痛,之於此刻的易安,還有什麼可怕?還有什麼可懼?她已經曆了那麼多,她已走過了那麼長的歲月。國破、家亡、夫死,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承受的悲傷。隻看見,那繚繞的煙光裏,點點寒鴉飛過;聽聞到,那暮色蒼茫中,傳來陣陣哀角。金人何曾停止過南進的腳步,尤其是在這秋高馬肥之時。如若不是這金人的催逼,宋室怎會荒涼到如此地步;如若不是這金人的催逼,明誠怎會如此年輕便匆匆夭亡;如若不是這金人的催逼,易安又怎會淪落如斯,不知歸向何處。此刻,那哀角聲再度響起,卻原來,金人的南侵沒有止息,也永遠不會止息。當家恨與國仇盡皆壓在易安瘦弱的肩頭,這個亂世中飄零的女子,該是有著怎樣的淒苦。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依舊是這燒斷了的香,和未喝幹的酒,盡日如此,生命有何滋味。從前,她在那痛苦愁絕中盡日等待著,等待著那遊冶他方的丈夫的回心轉意,而如今,又有誰教她等待呢?或許,等待,是那許多年的寂寞與孤苦中的唯一期盼,無異於救命稻草。而如今,才是真正的無所依傍。原來,在這茫茫的人世間,她再也沒有了可等、可盼、可怨、可恨的那個人。千般滋味,萬種情愁,都化作了一句“情懷惡”。

西風蕭瑟,催促著梧桐的飄落,吹徹了人間的荒涼。西風總是如此,痛斷離人的肝腸。杜牧說:“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晏幾道說:“蓮開欲遍,一夜秋聲轉。殘綠斷紅香片片,長是西風堪怨。”納蘭性德說:“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總是這西風,帶給人無盡思量。

王學初在《李清照集校注》中說:“四印齋本《〈漱玉詞〉補遺》題作‘詠桐’。按《全芳備祖》各詞,收入何門,即詠何物。惟陳景沂常多牽強附會。此詞因內有‘梧桐落’句,故收入梧桐門,實非詠桐詞。”易安筆下,何曾沒有那高逸的梅,那淡遠的菊,隻是易安抒寫它們實際上是抒寫自己,而這“梧桐”又豈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