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元昊在一起的每一刻鍾,無不經曆這看似平淡卻實為痛徹生死的悲喜與輪回,對元昊的感情,也是對自己的一切感情。幾乎就是在一個時辰前,野利夫人還絕沒有想象到,一向在眾人眼裏如野獸般凶暴,且殺人成癮、一意孤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暴君的元昊,也有如此讓人意想不到的一麵,以至於讓她懷疑元昊的內心深處是否有著與自己驚人相似的某種感懷,否則,他決不會在僅有的幾次相遇中已瘋狂且迅速地創造了讓自己如此貼心,仿佛感受了又一次生命的巧合境遇。
“金棺銀槨瘞其下,佛頂舍利悶其中。”這便是對標誌西夏國興衰的承天寺塔的描述。據載,我國現有佛舍利,除北京房山雲居寺藏經洞和北京八大處靈光寺的兩塊外,隻剩陝西扶岡縣法門寺的一塊了,由此也不難看出西夏承天寺在當年佛教界的地位。
寶元初年,戒台寺。
這天,是黨項人的冬至節。要是在平時,戒台寺裏可是熱鬧非凡,禮佛者絡繹不絕。東土名流,西天達士,經常彙聚於此,演繹經文。可今天,人們都忙著慶祝冬至節了,這兒卻是少有的安靜。簡肅清奇的寺院毫無遮掩地湧向眼底,淡化了時空與心境。也許這般古樸清寂,正是佛家本來的神髓。午後的寺院格外幽寂,唯有每個簷角的鐵鐸,時而在風中響著充滿質感的清音。
寺門外,一輛馬車由遠而近。車上坐的是天都山野利夫人和她的隨身侍從細封宛儀。
轉眼間,馬車已到寺門口,兩人走下車後,野利夫人對宛儀輕聲叮囑了幾句,便款款走進佛堂。
佛堂一角,伴著聲聲木魚,慧安大師正在念經。見野利夫人走近,忙起身道:“夫人來了。”
野利夫人莞爾一笑:“大寨裏都在慶祝節日,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也就逃出來圖點兒清靜。”
慧安大師會意地笑著說:“夫人一心向佛,誠心可鑒。”她一麵吩咐讓人上茶,一麵繼續說:“前幾日有回鶻僧在舍利塔講經,怎不見夫人啊?”
野利夫人的嘴角浮起一絲悲意,不過她馬上淡然一笑道:“平日裏野利大寨上上下下事兒不少,躲出來一趟不容易。”
“那這次夫人索性多住幾日”,慧安大師說,“您上次住過的房間,現在還留著呢!”
茶端上來了,一對暗藍色梅花杯似乎透著佛門特有的幽香。野利夫人品了一口茶,道:“不瞞大師,逸禎這次來來確有此意,隻是不知會不會給大師添麻煩。”
“哪裏,哪裏,您太客氣了。”慧安大師指著東南角的藏經閣說,“夫人上次說是來暫住幾日,倒是忙這忙那的,還幫鄙寺整理經卷,老尼正無以為報呢!”
午後的日光透過木雕的窗格斜射入佛堂,照在野利夫人那黛黑且神采秀逸的眉宇間,那光線似乎是柔和的,卻又像是夾雜著些許哀意和傷逝的,正如野利夫人此時淡然的表情。
談話間,慧安大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回香齋沒人住也有些日子了,我得找幾個人為夫人打點一下才是。”
野利夫人忙起身道:“大師千萬別麻煩,我和宛儀帶的東西不多,自己清掃一下便是了,逸禎方才下車時已交代好了,這就去看看。”說完便微施一禮,走出佛堂。
興慶府。歌舞升平。
府內重軒鏤檻,雕梁畫棟,頗為華美。氣宇不凡的李元昊坐在大殿上,隻見他身著龍袍,腰束玉帶,龍袍前部繡一條臥龍,自然舒展而有力,長尾與身體盤卷成環,兩袖各有一龍,作相互追逐之勢,色彩鮮明,富麗中透露著威嚴。此刻,他正與文武百官舉杯共飲,時而滿意地欣賞著興慶府的繁榮鼎盛。突然,他從龍椅上彈起,對著身邊的國相張元道:“今天,是不是繼遷老王爺的祭日啊?”
張元先是一驚,然後忙用眼去瞟站在旁邊的野利仁榮。
野利仁榮這才上前道:“是倒是,可今兒是咱黨項最盛大的節日,老臣認為搞祭祀或是到寺院進香都不妥吧!”
“混帳!”元昊剛要發作,有礙於野利仁榮三朝元老,忙收了收火氣,板著臉說:“虧你說得出這話,我爺爺繼遷老王爺生前可待你不薄啊!”
野利仁榮原以為元昊自建國以來,整日忙於創製官製軍製,創造文字,刻印書籍,又得周旋於宋遼吐蕃之間,哪能記得那麼多事,可如今倒好,自己一大把年紀,在百官麵前的顏麵竟隻值“混帳”兩字。想到這裏,忙說:“昊王,要不老臣現在就去張羅,大辦祭祀……”
“不用了!”沒等野利仁榮說完,元昊便一臉不悅地對親信遲多已小聲說:“你去準備一套便裝,我去一趟戒台寺。
遲多已應聲退下。
元昊哼了一聲,垂手走出大殿。
戒台寺。野利夫人正奇怪宛儀怎麼這麼久不見人影,一路找來,忽然看見她蹲在前麵撿東西,忙快步上前,語氣和緩地說:“怎麼回事?”
宛儀嗔道:“夫人呀,看我這差辦的,這不,隨車帶的粳米袋子破了個小洞,米也撒了一路。夫人交待吃的用的都不得勞煩大師,我隻得忙著撿米了!”
野利夫人沿著宛儀撿米的方向向前看去,果然,粳米彎彎曲曲地積了一條長線。於是接過米袋,對宛儀說:“我來撿米吧,你回去把回香齋收拾一下。”
宛儀忙道:“那倒是好,隻怕這大冷天的,夫人著涼!”
“沒事兒,去吧。”野利夫人道。
夕陽逐漸西沉了,元昊換了便裝一路騎馬過來,竟無一人認出,自是得意。他進了寺門,在佛堂裏進香後,見寺院此時正安靜得出奇,索性拋開國事煩惱,滿意地走出佛堂四處踱著,心裏不停地讚歎這佛堂竟建得如此古雅別致。正走著神兒,突然眼前一亮,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米線向前彎曲地延伸著,仿佛有意把他引向什麼地方。元昊一時間感到頗為好奇,一看今天時間還早,自己又難得這麼好的興致,便蹲下身開始撿米。
不知不覺中,元昊手裏的米滿了,他把米放在窄袖裏。天不知何時飄起了雪,元昊加快了速度,沿著米線一路撿去。他出了偏門,繞過一個胡同,又拐進一個小角門,不經意地抬眼向前一看,又低下頭。猛然間,他仿佛感覺到前方有一個身影,這才“蹭”的站起來,目光也隨之定格在野利夫人如月光般美麗卻似有些傷感的臉上。
此時的野利夫人正低頭撿著米,並未覺察到前方所發生的一切。隻見她一身暗紫色鬥篷不加任何修飾,一雙嵌有墨綠鬆石和黨項銀飾的烏皮靴倒是格外顯眼。盡管她此時是低著頭的,但誰也猜測得出,那黑色麵紗下著正隱藏著無可企及的美麗。
眼看與元昊近在咫尺了,野利夫人才恍然覺察,她抬頭一看,愣了良久,忙起身施禮:“兀卒。”
再說元昊一見對方竟然認出了自己,也是大吃了一驚,不過,他還是憑直覺說道:“你是野利夫人吧!”
野利夫人這才倉促地微掀麵紗,點頭道:“去年河神節時見過兀卒一麵,逸禎方才還後悔自己冒失了,倘若錯認了人,才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語氣顯然是慌張的,但卻又是柔和的,在元昊聽來,這極其微弱的聲音,似已揉入了西風裏。野利夫人正奇怪米線怎麼突然到此消失了,元昊笑著說:“都說野利遇乞將軍娶了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今日一見,果是如此啊!”
元昊這麼一說,野利夫人顯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兀卒整日繁忙,到此必是有事,那逸禎不耽誤兀卒了。”說罷施禮要走。
這時元昊忙上前一步,道:“夫人不覺得米少了?”
野利夫人這才轉過頭,奇怪地看著元昊不可破譯的眼神。
元昊於是笑著故作神秘地說:“上天怕夫人太冷了,於是命一陣西風把夫人沒有撿完的粳米都卷到我的窄袖裏了。”說完,又神秘地指指袖口,示意讓野利夫人展開米袋。
野利夫人這才讀懂了元昊起初的表情,忙會意地展開米袋。
米從元昊的袖口嘩嘩地落下,形成一道白色的米簾,透過米簾,野利夫人看到的是元昊那張平日裏冷浚凶暴但此刻卻無比寬仁和善的麵孔。
米在頃刻間落完了,野利夫人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這時元昊開口了:“夫人怎麼不說話?”
野利夫人這才轉過臉去不好意思地掩飾道:“我正在感謝上天賜給我的那陣西風。”
元昊一聽會意地樂起來:“那麼沒藏逸禎,要不要考慮請西風屋裏喝茶呀?”
野利夫人聽元昊這麼一說,便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轉身道:“那麼請吧!西風殿下。”說實話,她已很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直麵地喊自己的名字了,這似與自己久違的“沒藏逸禎”四個字,喊在元卒嘴裏,居然意外地夾雜著如許的親切與感動。
不一會兒,兩人就到了回香齋。
門是虛掩的,野利夫人輕輕推開門,自言自語道:“宛儀這孩子,又不知去哪兒了。”
元昊一進屋,便與整室的馨香撞了個滿懷。
屋內空間不大,卻布置地簡潔雅致。迎麵便是一個雙麵方桌,桌麵用四條邊梃作框,中間鑲有獨板,桌麵上的忍冬花紋是用墨色勾勒輪廓,由金色繪出的。桌子前後有兩個看麵,各由雙撐,鏤空雕花擋板和花牙板構成。前看麵用雙撐隔為上、中、下三層。上層用蜀柱分為三個正方形小框,每框內皆雕有牡丹花紋,中層分兩個長方形小框,框內亦有牡丹花紋,隻有下層較為特別,雕出四組如意雲頭紋飾,後看麵與前看麵大致相似,色澤凝重。
桌的兩旁各置一桌,底座有四條板黏合而成,扶手分為兩層,上層以柱杆分作四小框,每框中空,邊沿施紅、黃、黑三色,下層分三塊,各施以彩繪。
繞過方桌,投入眼簾的是一個木雕書閣,書閣上除置一個彩釉剔刻梅瓶外,其餘的位置都留給卷卷佛經了。
元昊正打量著屋子,野利夫人不好意思地上前道:“屋子太小了,兀卒先坐一會兒,逸禎這就倒茶去。”
“先不忙!”元昊笑著說:“你這房間熏的什麼香啊?”
“熏香?”野利夫人淡然一笑:“不是!那是佛經的味道。”見元昊不解,野利夫人繼續解釋道:“剛才我吩咐宛儀去藏經閣又借了幾卷經文,兀卒要是去藏經閣,也會聞到這種味道.”
元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看來你還是戒台寺的常客呀。”
“那也不盡然。”野利夫人道:“兀卒今天正巧碰到而已,我也難得出來一趟。”
元昊隨手從書閣裏拿出一卷佛經,翻了幾頁,說:“佛說,一切是緣。這可是我頭一次來戒台寺,就撞見了你。”
“佛隻有這句話說得不對。”野利夫人歎口氣道:“兀卒豈不聞一切皆在緣外?”“何以見得?”元昊問道。
野利夫人表情淡定,不緊不慢地說:“這就好像是一隻正在自由飛翔的五色蝶,萬萬無法意料自己竟在幾分鍾後被人們逮住,從而永遠成為僅供欣賞的死物。”
“那麼,”元昊停了停,繼續說道:“我們今天的相遇呢?”
野利夫人看了元昊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他撞見的是一雙看似隨意卻又沉澱如琥珀般深沉的眼睛。
“我是想說,那屬於緣外還是緣內?”元昊繼續問道。
“兀卒又在玩笑。”野利夫人依然沒有抬起頭。
“逸禎不好意思了。”元昊帶著笑腔道,“那我問點別的,你為何如此向佛啊?”
野利夫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道:“也不為什麼,開始也隻是偶爾翻看那模模糊糊,如同神諭般的佛經,後來時間一長,便覺得那些經卷似乎是佛門的智囊中心,包含著世間難以形容的古風和無可救藥的安逸。”
元昊放下手中的經卷,說:“逸禎定是沉醉其中了。”
“那倒也不是,”野利夫人道:“我隻是個向往安逸的人,因此佛經令我在劫難逃。”
正在這時,宛儀恰好推門而入,隻見她端著兩杯熱茶道:“我就知夫人定是凍壞了,快喝杯熱茶吧!”說著將一杯茶遞給野利夫人,又見屋裏多了一個人,忙問:“這是誰呀?”
野利夫人剛要讓她向昊王施禮,忽見元昊向自己使了個眼色,便不動聲色道:“這是我請的客人。”
宛儀也沒多想,徑自坐到椅子上。
隻聽野利夫人說道:“還不快把另一杯茶給客人。”
宛儀淘氣道:”那可是我的。“
元昊來了開玩笑的興致:“我說你們倆誰是主子啊?”
宛儀嘴一翹故作大模大樣地說:“我和夫人素來無主仆之分,今本姑娘看你是夫人的客,賞你一杯茶喝吧!”
元昊和野利夫人相視一笑,
宛儀閃到野利夫人身邊小聲到:“你們聊著,我燒飯去。”說罷便徑自跑出去,轉眼沒了影兒。
元昊這才坐下喝茶,忽然遲多已猛得推門而入,野利夫人嚇了一跳。
元昊放下茶杯道:“誰讓你闖進來的?”
遲多已愣神看了野利夫人一眼拱手道:“稟昊王,末將找遍了戒台寺,好不容易才……?”
“什麼事兒?”元昊不耐煩道。
“是大臣們一下午沒見找你,正著急呢,今晚興慶府不是還有晚宴嗎?”
元昊這才慢慢地站起來,道:“我當著什麼大事兒,行了,你先門外候著。”
遲多已應聲退下。
元昊這才轉身,不無遺憾地對野利夫人說:“若不是興慶府晚宴,我定要留下用膳,你那一點點粳米可不夠我吃的。”說著推門要走。野利夫人笑笑,施禮道:“兀卒慢走。”
忽見兀卒邁出的靴子又邁了回來,隻聽他神秘道:“若是下次我們還在此相遇,佛祖那句‘一切是緣’可是對了。”
野利夫人嗔道:“兀卒如此愛開玩笑,下次即使碰上了,逸禎也定是躲著不見!”元昊更樂了:“見是不見,佛說了算。”
興慶宮晚宴。兀卒看似坐在哪兒,卻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時而盯著桌上顏色豔麗的彩繪出神,時而一個勁兒地喝酒,就是不扔給大臣們半句話。
野利旺榮和野利遇乞兩兄弟正猜測這兀卒的心思。隻見野利遇乞捅了哥哥一下,不安的問:“我說,昊王他不會還在生叔叔的氣兒吧!”
野利旺榮半晌才答:“不會吧!好歹咱叔叔也是三朝*,”他想了想又說:“再說了,看在野利皇後的份兒上,昊王還不得給這些宮外親留點兒顏麵?”
其實,說歸這麼說,野利旺榮哪知昊王此時怎麼想啊。昊王的心思誰也猜不透,摸不著,馬上就要殺人了,隻要刀沒掏出來,就不會跟你打招呼。
可是,元昊此時想的絕非這些事,他正回憶著自個兒正個下午的經曆:米線,佛經,滿室的磬香,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無法忘記那個似乎天生與自己有緣的野利夫人。不,是沒藏逸禎!元昊這樣想著,因為,自己已經這樣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