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把未來砸出一個坑來
唐啟一的頭幾乎觸到了地麵,他旁邊有一匹馬,也是頭低著,一人一馬拉著一輛車,死命地往前拱。
車上的東西裝得很滿,看上去象是一個方型堡壘。這一車東西,是唐啟一和他老爹花了大半年時間又是揮錘又是拉鋸刨整的值錢物事,是山裏石匠鐫刻的碑石和做昂貴家俱用的方木,乃是重振唐家挖第一桶金的資金儲備,所以,這一趟的拉貨進城,容不得半點兒的差池,成了,就可以一躍而成村裏首屈一指的大戶,就是可以仰著頭說話打個啊哧也有人呼應的有錢人。
時近午夜,六裏長的坡路上,很黑,四周也很黑,依稀的綁在車梆上馬燈的光,照著套著韁繩的唐啟一和旁邊的馬,兩條生命同心同力,目標一致地往坡上爬。
整個天地裏,靜得嚇人,靜極破靜呼哧呼哧一人一馬的喘氣聲更嚇人。
尚未長夠身段的十六歲少年,那肺裏的氣抽到了極致,吐出來的時候,好象不是氣了,跟打鐵的聲音似的,噴到地麵上,幾乎能噴出火星子來。
六裏路的大野坡,硬憋著一口氣拉了三裏,自家那大黑馬幾乎要累癱在地上,倔強少年卻死撐著站著。等老爹一把刹匣穩好馬車,少年倚靠在車梆上長喘了十多分鍾的濁氣,隨著老爹甩出一道狠鞭,大黑馬後蹄猛蹬,少年一躬腰,兩頭苦力,兩腿加四肢,又掙命地拱了三裏坡路,到了坡頂。
過了。老爹如釋重負的兩個字,直透心肺。這一趟貨到了城裏賣給商家換錢,一年的日子不用愁了,而且,有了第一桶金的本錢,老爹去京城下南方,家裏的門市商店,海海的貨,生意就紅火起來了。
值。倚靠在車梆上的唐啟一,深喘幾口大氣,猛起身,站直了,浩然之氣頓生,心裏很是痛快。放眼四望,不由歎道:坡頂的風光真好啊,太美好的早晨了。
這一日的四點多鍾的清晨,六裏大野坡山頂上的少年,一下子覺得站直了的自己有點兒人樣子了。
會當淩絕頂,然後就是一覽眾坡之小。明蒙的天色中,大大小小的山包連綿起伏,都臣服在自己的腳下。
嘿嘿,人生幾何,鳥瞰朝陽。
身旁的黑馬撲撲地噴著氣,那眼瞪得頗是靈慧,深有同感地朝唐啟一撲楞著頭。這馬和少年友好度不低,簡直是兄弟一般。
一人一馬就象是站在世界之巔。
這站,要站得筆直,得有個前招——山裏的孩子要想昂首站直了,就得不惜力氣地拚,往死裏拚著一股倔勁兒,才會有高山看林俯視腳下諸物的豪況。
唐啟一打小就倔,隔鄰的唐大先生說,是九牛拉不動的倔,千中無一,鶴立雞群,硬角盤方。略懂一點推衍道術的唐大先生,在唐啟一還沒出生的時候,早早地就備了一個名字——唐大器,日觀夜察之下,打心裏看好這個不合群經常一個人在野地裏瘋魔得不成樣子的孩子,隻要老天爺稍稍地睜一下眼,讓孩子出了山,必定卓爾不群,必成大器。不過,更令人稱奇的是唐大先生那早年就去了三道山當道姑的妹妹,竟然在唐啟一出生那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坐在村子裏那株與象征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的青色石碑相伴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桃樹下,輕吐道音,給孩子定了名字:唐啟一。
這名字不俗,相當雅致。
這名字透著一股跟老天爺掙命的味道。六歲半的唐啟一背著一書包國學類舊書報名上學的那天,站在校長室外跟那位站在門口剛當上校長的唐大先生的得意門生說,所謂啟一,乃數九有一,道中極致,用科學的話說,就是麵向未來,開出一片新天地,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唐啟一隻要把書念好了,就算老天不睜眼,也要把未來砸出一個坑來。
厲害了,少年!厲害了,唐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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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軍用專列上的唐啟一穿了一身部隊發的作訓服,有點呆愚地盯著外麵,兩眼有些空茫。
十六歲的花季就這麼過去了,生活的馬車這麼快地就給十七歲的少年套上了韁繩。這韁繩套得身不由己無可奈何,最難釋懷的是怎麼就鬼迷心竅地迷上了那位門市部經理的閨女,撂荒了學業。風華少年情懷兩開,弄出來的風波,有成有毀,得失參半。雖然沒能跟門市部經理的閨女,討得一份同棲雙飛的期許,卻在深夜難熬的那些日日夜夜裏,習練了一手銀勾鐵劃的好字,以先鋒詩派的浩氣,寫了幾封你濃我濃僧推月下門的情書——教科書級別的,以悲壯詩意化成的荷塘月色一樣的抒情感懷,就算是命題作文,也讓家學淵源汗牛充棟的語文老師,拍欄誦讀,物我兩忘。
小子有才,卻誤入歧途,學那西廂的書生半夜跳窗月下苟且的孟浪。
高二的下學期,老爹知悉自己那死倔的兒子遭遇情劫,丟了苦讀寒窗改換門庭的初心,就偷偷地在村裏給他報名參軍,倔強少年就這麼半推半就一路體檢下來,人家那領兵的上尉連家訪都省了,直接跟鎮上武裝部打了招呼,這兵就當上了。
老爹的精明是一年又一年麵朝黃土的歲月磨熬出來的。山裏孩子要想脫離窮困,隻有兩條路,第一條,出山苦讀考上個大學,此乃上上之選,如果不行,就隻剩當兵這最後一條華山絕頂不敢回頭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