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盒飯的人(1 / 2)

1985年的春天的某個下午。記得那耳光的聲音就像冬天經霜的蘿卜,幹淨而又清脆。多年後,當我懷想高中生活時,首先在耳邊響起的不是讀書聲、不是歌聲,而是耳光聲。

啪啪!啪啪!

紫衣中學的校長叫曾慶國,此人長得威武、雄壯。寬闊的臉上,埋伏著幾條有棱有角的咬肌。他喜歡把全校同學招集到操場講話,喜歡站在那個用青色石頭砌成台子上滔滔不絕。我對那方青色的台子充滿敬畏,那是權力和力量的象征。站在上麵的全是學校和社會上的權威人物,當然也有極少數患錯誤的學生。犯錯的學生適合另一個詞語,那詞語就是“示眾”。他們低著頭,戰戰兢兢,接受來自校方的批評和學生的譴責。示過眾的學生,至少有半年時間是低著頭走路的。

這個台子我多年以前就熟悉了。1972年春天,紫衣最為浩大的一場宣判大會就在此舉行,我的家鄉一位叫柏正達的人在此台上被宣判為死刑。那天,我奶奶牽著我來看熱鬧,差點被擠死在紫衣中學的操場。

曾慶國在台上揮霍著他的權威。他講話喜歡揮手,喜歡跺腳,喜歡用閃電般的速度罵一些粗話和髒話。曾慶國自稱是曾國藩的後人,言必稱“先祖曾國藩”,也總愛引用曾國藩的語錄。

有一段時間,學校連續兩次舉行學生大會,圍繞的就是一個核心:關於學校食堂飯盒丟失的嚴重問題。

紫中的蒸飯格局是學生自帶工具。碗啊盅啊盒啊擺滿幾大張桌子,上麵做著各式各樣的記號。食堂的師傅把碗啊盅啊盒以一定的順序塞進三口大灶裏。我們紫中的食灶很大,就像燒瓦的窯子,三口一字擺開,很是壯觀。如果陌生人闖進夥房,一定以為這是一個小型煉鋼廠,或者認為這是軍隊製造秘密武器的地方。依次點火之後,師傅們飛舞著鏟子鏟煤,灶堂紅朗朗的,不久蒸氣就彌漫了整個廚房。

飯蒸好後,師傅高叫一聲“啟鍋了”。那鍋蓋一定要兩個成年男人用繩子才能拉動起來,之後用繩子把鍋蓋固定在牆上的一個木柱上。碗啊盅啊盒啊從灶堂裏撈出來,再塞進籮筐裏,兩個師傅“嘿佐嘿佐”抬著籮筐扔在廚房後麵的案板上,不久,案板上就全是冒著熱氣的飯盒飯盅。

這麼多的學生,識別自家的蒸飯工具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有的同學為此要花半個小時。當找到自己的飯碗時,飯已經冷了。夏天還行,要是冬天,吃冷飯的滋味是很難受的。

端錯飯盒是常事。有許多學生吃完了飯,才發現端錯了,忙忙地跑出來,發現案板上沒有飯盒了,知道對方也端錯了。不要緊,下次換回來就是了。我有幾次端錯飯盒的經曆,其中一次發現碗底下居然有臘肉幹,這讓我的心狂跳了很久,臉都紅了,就像偷拿了別人的東西。

但最近出現的現象,不是飯盒端錯了,而是失竊。而且是連續失竊,導致有的學生吃不上飯,在學生中造成恐慌,這讓學校非常著急。

第一次集合,曾慶國態度還算溫和。曾慶國講了全校學生的學習、衛生、紀律狀況之後,宣布了失竊這件事,曾慶國說:

“同學們喲,同學們喲,告訴大家一件事,這些天,食堂的飯盒連續丟失。今天中午,竟然有四盒盒飯無緣無故消失了。這不是端錯了,端錯了嘛會有家什在。這是偷,偷嘛就很複雜了,盅盅盒盒一起失蹤,屍骨無存。這四個同學沒有吃午飯,餓了一下午肚子。同學們啊,我們都是接受中等教育的人,肚子裏都是有墨水的人,都懂得禮義廉恥,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嘛。我的先祖曾國藩說,敗人者非偷即惰。就是說,做人最大的失敗,就是偷竊和懶惰。偷別人的飯,讓別人餓肚皮,這種行為說輕點是失德,說重點是犯法。我在此大聲疾呼,住手,快住手。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曾校長的講話很有水平,引經據典,粗細兼搭。後來讀書多了,才發現他的話有硬傷,且不說曾國藩是否是他的先祖,隻說他引用曾國藩的話,完全采用實用主義原則,對原話進行剪裁加工,以便為我所用,毛病自然就很多。曾國藩就從來沒有說過“敗人者非偷即惰”,隻說過“大約軍事之敗,非傲即惰”。不過,彼時彼地,我們這些做學生的對他還是佩服得無體投地。

空氣中布滿了緊張。一隻鳥兒歪歪地飛過操場,忽地身子往下一挫,又衝了上去。

曾慶國一手叉腰,一手砍著空氣,那神態,仿佛在刻意模仿某位偉人:“同學們啦,同學們喲,我是農村人,我知道,這個月份是饑荒月啊,青黃不接,很多農村家庭處於饑餓狀態,有許多人還在餓肚皮。我們可以餓,但是,我們不能丟掉我們做人的尊嚴。以前發生的,我不追究了。說話算話,不追究。但不能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再發生此類行為,我隻好用鐵和血來收拾這幫牛日的。散會!”

這事在校園裏鬧騰了一陣子,由此誕生了一個新的詞語“偷飯”。“你娃偷飯”,“你娃偷盒飯!”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因為與己無關,所以輕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