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火車的時候,我和姐姐十指相扣,像一對熱戀的情侶,卻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是經曆了什麼才放棄家鄉的一草一木,最終選擇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
我聽到姐姐說:小雄,你看看站牌,是不是到錦城了?她低著頭,似乎還沉浸在永劫的夢魘中。
姐姐雖然隻有小學的文化水平,好歹認字還是齊全的,她最喜歡亦舒的,遇到不認識的字時還會問我,我從來耐心地予以解答。她不願意抬頭,恐怕還是害怕腳下的土地依舊沒有變動,依舊還是她夢魘的源頭。
我抬起頭,盯著站牌看了很久,姐姐扣住我的手越來越緊張,我笑著說:姐姐,我們到了,是錦城,我們已經離開宋城了。
從宋城到錦城,在火車上人擠人,連座位都沒有,一千公裏的路程,被折磨了足足十六個小時,終於抵達目的地。
新的地方,新的開始。
姐姐,你的那個小學同學可靠嗎?我想讓姐姐的手放鬆一點,但沒有用,她聽到我的話後隻是怯生生地抬頭,確定真是錦城後依舊不曾放鬆一分。
我也不知道,但我們還是要去試試,不行的話再想辦法。
我點點頭,和姐姐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火車站。
能走在陽光下真好,北國的春天寒意逼人,姐姐攏緊了身上幾年前買的羽絨服,扣著我的手改為抱住我的胳膊,這一刻,我能切實感覺到姐姐對我的依賴。我拿出那張紙,上麵寫著姐姐同學的住址,而我們手上沒有多少錢,狠不下心打車,而坐什麼樣的公交車也是兩眼一抹黑。我帶著姐姐跑到火車站附近的電話亭,投了硬幣,給姐姐同學打電話,這個同學家裏是安有電話的,不過同學有工作,這個時候在不在家還不清楚。
沒想到電話很快接通,是一個女聲:喂,請問找誰?鄉音濃重,我和姐姐的家在中原一帶,居不南不北,這樣的口音聽起來讓我很有親切感。
是李姐嗎?我是安雄,前兩天還和你通過話。
電話那一頭恍然地說:哦,你就是安靜的弟弟,你們到錦城了吧?
剛到,現在在火車站。我沒好意思細說。
是不是手上沒錢?對方立即猜到了我們的窘境,那你們等著,我馬上去接你們。
謝謝你了,李姐。
掛斷電話,我回身去抱姐姐,卻被躲開,姐姐烏亮的長發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囁嚅著說:我們是姐弟,等會兒文姬來了,你就是我弟弟。
“弟弟”兩個字被姐姐咬得格外重,我退了一步,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房間,聽到姐姐的哭泣,看到那罪惡的一幕,以及我的憤怒,以及滿室鮮血……
小雄,你沒事吧?或許是我的臉色過於蒼白,姐姐擔心起來,她從我出生就在照顧我,母親難產而死,我是母親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而姐姐,其實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從我穿開襠褲開始,姐姐一直照顧我,記事以來,我隻能從照片上看到母親的身影,而姐姐,就是我最親的人。誰敢傷害姐姐,我就和他拚命!
我阻止姐姐靠近我,慘笑一聲:姐姐,我們是姐弟,你說得對,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有些事是難以為這個社會所接受的,而姐姐顯然不願去麵對無數人的冷眼,我不能這麼自私。姐姐應該有更美好的生活,這是我最大的願望了,這個一直在照顧我的美麗女孩,她不該被束縛。
就讓那所有的醜陋和血腥,就此成為過去吧!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在陽光的鋪灑下,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和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相顧無言。
李姐竟然很快就到了,還是開車來的,是一輛白色的本田,在李姐下車後,我才看清她的全身:白色平底鞋,緊身牛仔褲,這麼冷的天氣上身竟然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長袖T恤,一頭秀發攏到腦後,長相清秀,還戴著一對大大的耳圈,可以說,打扮十分時尚。
雖然我叫她李姐,但她其實和姐姐同齡,僅比我大兩歲。李姐向我們走來,姐姐還有些遲疑,她卻一把抱住姐姐:安靜,我們好久不見了。
姐姐不適應她的熱情,她們畢竟隻是小學同學,又不是連年鴻雁傳書,感情自然談不上有多少。李姐是真的熱情和高興:安靜,你知道嗎?當年班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學習最好,又不矯情,所以我才和你交朋友,你能來我這裏,我也有了個伴。說到這裏,還少不了唏噓,沒想到你念完小學就不念了,是不是家庭原因?
家裏沒錢,小雄也得上學。姐姐訥訥地說,在外人麵前,她總是不善言辭。
李姐打量了我一下,眉眼舒展:其實小雄的身體還是很壯實的,走吧,先上我家。走了兩步,回頭對我說:以後叫我文姬,李姐總感覺顯老。
我說:這不太好吧,你和我姐姐同齡……
那就叫文姐。她不容置疑地說。
本田在國道上行駛,姐姐坐在副駕駛,我坐在後座。文姐的駕車技術不錯,不過總喜歡超車,有時候還將別的車逼到後頭,引得一路罵聲不斷。
文姐毫不在意,笑得挺開心,我沒話找話:文姐,沒想到你這麼年輕就有車了,家裏真有錢。
文姐撇撇嘴,對我說:我家和你家差不多,都是小老百姓,能有什麼錢?還不是男人的錢。
那文姐的老公是做什麼的?我自然而然地說,在宋城,十八歲結婚的女孩比比皆是,隻是不能登記罷了。
文姐臉色僵了一下,喃喃道:我倒是想結婚,他也得願意才行,我隻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這才發覺失言,隻有閉嘴。
文姐的家在市區中心,是普通的公寓,住在三樓。把車停好後,她帶著我們上去,進門後並不招呼我們換鞋,帶著我們參觀了一下房間,兩室一廳一衛,然後和我們坐在沙發上,泡茶聊天。
安靜,你們怎麼想起來我這裏了?看你們這樣子,是不打算回宋城了?文姐當時給我們住址的時候沒有細問,這時終於把這個疑惑說了出來。
姐姐說: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我們的爸爸過世了,在宋城再沒有什麼親人,才決定來投靠你。
文姐打量著姐姐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姐姐非常平靜,說到那個人死了的時候,眼神中沒有絲毫波動,一點都沒有喪親之痛的樣子。文姐放棄了探究,笑笑說:不管怎麼樣,來就來了,我在這個城市也沒什麼親人,一個人住挺寂寞的,在你們來之前,我把客臥收拾了一下,小雄可以直接住,你和我擠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