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柳城裏，如意齋門前桂花盛放的某一年。
人們早已忘記了幾十年前那場鬧劇，也忘了任府是在哪一年衰落的，所有幾十年前的風流往事似乎都在百姓們的腦子裏偷偷更換了。他們隻記得驪歌苑老板娘那對夫妻是在上個月頭去世的，兩人白頭偕老，攜手離世成了一段佳話。
邢忍修走在餘柳城東的街上，還沒看見桂花樹的影子，就遠遠聞見一股子桂花香味。他無奈地笑了一下，一斜眼，就看見旁邊小巷裏蹲著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姑娘，正抱著腿，靠在一邊的牆上，仰著臉熟睡著，太陽剛好能打在她身上。他剛要往前走，這小姑娘便伸了個懶腰，長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醒了，剛好就看到邢忍修正在看她。
這倒讓她有些意外，趕緊縮回了自己伸得長長的手，坐得也規矩了一些。
邢忍修見到她的眼睛，不假思索地朝她走去，蹲到她麵前，問：“小姑娘，你在這幹嘛呢？”
小姑娘慌亂地前後翻找，卻發現自己要飯的碗竟不見了，隻好尷尬地笑了一下，說：“我在要飯呢，但我要飯的碗不見了。”
“不見啦？”邢忍修說：“那你今天大概沒有吃飯的錢了吧。”
小女孩又是一陣害羞，低下頭去，噘著嘴，看著自己的手指不停地攪著。
邢忍修溫柔地笑了一下，問她：“你看得見，是嗎？這城裏有些人其實不是人，他們隻是長著人的樣子，對不對？”
聽到這問題，小姑娘有些局促不安，她刻意躲避邢忍修的目光。
“不用怕，”邢忍修仍是溫柔地說：“這是很厲害的能力。可是我餓了，我帶你去吃飯，我們邊吃邊聊。”
此時小姑娘的肚子十分應景地叫了一聲，她的頭於是低得更下去。但她仍是點了點頭。
邢忍修帶著小姑娘到了驪歌苑門口，卻猶豫了一陣，小姑娘眼見門上的牌匾，有些不安，她拉了拉正在沉思的邢忍修的袖子，問：“你是要把我賣到妓院嗎？”
“什麼？”邢忍修低頭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眼睛裏有些害怕，又笑了笑，說：“當然不是啦，隻是我對餘柳不熟，隻知道這裏的飯菜好吃，而且這裏興許還能給你買套好看的衣服穿呢。你要是不喜歡，你可以帶我去你喜歡的地方。”
小姑娘看著邢忍修，搖搖頭，竟然打算相信了他，對他說：“那就這裏吧。”
兩人走進驪歌苑，正是午後，店裏沒什麼人，隻有個夥計懶懶散散地擦著桌子，眼見邢忍修帶了個小叫花子進來，露出些嫌棄的表情，但見邢忍修手裏那袋鼓鼓的銀子，又拿不定主意，隻好對他說：“客官你稍等一下。”便放下了手中的抹布去了後廚。
但邢忍修沒等來他熟悉的趙姨，隻見一個不知什麼姨一張疑問的臉從後廚簾子後閃出來，邊走邊說：“你沒趕人家走吧，不是跟你說了，有錢就是爺，就算帶了個小叫花子，人家也是。”走出來見了邢忍修趕緊住了嘴，陪上一副笑臉說：“不知爺今天有何貴幹？我們驪歌苑晚上才開張呢！”
“我知道。”邢忍修回答說：“不過，敢問老板娘，趙姨呢？”
老板娘和夥計互看了一眼，有些尷尬地說：“這位爺，趙姨……趙姨上個月頭就去了啊。”
“去哪了？”
“這個……”
“死了，說是和一個叫曹叔的人手牽手死的。”站在一旁的小女孩說。
“死了？”邢忍修輕聲重複了一句，又很快接受了，他抬頭看看三樓那間屋子，卻沒敢問出口，他對著老板娘說了句：“多謝。”便轉身出了驪歌苑。
小姑娘見他出去了，趕緊快步跟上，問：“叔叔，我們不是要在這吃飯嗎？”
邢忍修搖搖頭，說：“我不想在這吃了。你看這街上哪家合你心意，你帶我去好了。”
小姑娘點點頭，認真地邊走邊看，終於看見家十分合眼緣的飯館，拉著邢忍修的袖子走了進去。
邢忍修本來在低頭沉思，進了店，聽見夥計有些猶豫的吆喝聲，抬頭又見著他瞧旁邊的小姑娘鄙夷的眼神，於是從錢袋裏拿出一塊碎銀遞給夥計，說自己要一個包廂，把館裏好吃的飯菜都上上來。
夥計收了錢，自然心花怒放，趕緊擺出笑臉領著兩人上了樓，到臨街的包廂坐好。他很快端來了各樣的飯菜，小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肚子也叫得更響，但卻不好意思像平時那樣狼吞虎咽，隻是學著邢忍修的樣子拿起碗筷，拘謹地吃著飯。
好不容易桌上的飯菜見了底，小姑娘吃飽了，才發現早已放下碗筷，望著窗外，眼裏有些她尚不能理解的複雜感情。
她於是小心翼翼放下碗筷，問：“叔叔，你去驪歌苑是去找那位趙姨的嗎？”
邢忍修搖搖頭，說：“不是。我不敢見她。其實我還沒有想通，而且我從前對她坐了很不好的事情，我怕她還沒有原諒我，或者她已經原諒了我，已經完全忘了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