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的新京,仍然很冷。
東北的五月,按說在這個時節應該已經鋪上了絢爛的彩色,風也應該是泉水那般沁人心脾幹淨爽利的涼,但今年的5月,觸目四及仍都是一片死灰死灰的顏色,天的藍樹葉的綠和花的紅都軟蔫蔫的,像是還在病著的人的唇,風也冷得依舊像刀子。
可這擋不住滿大街的流行歌曲,和風情萬種的女人們迫不及待露出來的大腿,虛晃晃的藏在各色旗袍的開氣下麵,白生生的晃人眼睛,撩人心魄。
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馬路正中央,抬著臉,怔怔的望著那片淺藍淺藍的天,失神的臉上不自覺現出來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悲戚,男人穿的很破爛,黑夾襖裏的破棉絮通過手肘和下擺的兩個洞向外冒著頭,一條灰了吧唧的褲子泛著土黃色,右膝蓋破了一個洞,左膝蓋向下都成了布條,露著男人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腿,他右手拿了一個接近全空的酒瓶,在看著天的時候,無意識的微微晃著。風仍然很冷,但男人看天出神的時候,下意識的站的筆直。
周圍的行人鮮少對這個男人有關注的,在新京街頭這樣的醉酒流浪漢並不少見。偶爾幾個多看他幾眼的,無疑是被男人臉上那與流浪漢絕不相符的悲戚神色吸引住了。
——但也隻是看了幾眼而已。
男人就這麼站著,在周圍人的無視中自顧自的看著天出著神,直到一輛電車叮叮當當的開過來,隔著老遠,司機探出半個身子,對著前麵正堵著軌道的流浪漢破口大罵。
流浪漢晃了晃,收回被吸引在天空裏的目光,那目光霎時變的空洞無神,無所謂的投向與他越來越近的電車,然後他安靜的垂下目光,在電車擦過的同時,讓開一步。電車司機在開過他身邊的時候,不解氣的朝他腦袋上來了一下,他也隻是繼續低著頭,踉蹌一步而已。
電車開過去後,男人又站了好一會兒,才晃晃悠悠的邁開腳步,跌跌撞撞的穿過馬路,進入高大建築物之間狹小漆黑的小巷,七繞八繞後,一個店麵的後雨棚下麵堆著一堆破布,黑黢黢的撒發著臭氣,他卻全然不顧,一頭栽進裏麵。
睡吧——
睡吧——
今天喝的酒應該夠了——
他這麼想著,祈禱著,再閉上眼,就可以不用見到當初陽光下那鋥亮的鋼盔和年輕的笑臉,還有紅紅江水裏塞得滿滿的浮屍,年輕的臉空洞的望著陰沉的天空,一聲聲的喃喃之語交疊成催命的樂章,潮水一般一遍遍擊打著他的耳畔:
“營長……你怎麼沒來?……營長……我們害怕……”
還有那婦女的尖叫,嬰兒的啼哭,男人的怒喊,萎靡的、退縮的、絕望的、憤怒的、空虛的……混在一起的情緒蒸酵成粘稠的血海,至今淹的他眼前一片猩紅,堵著胸口,看不見顏色,呼吸不到微風。
男人沉沉睡去,陰濕的後巷,老鼠在他腳邊奔跑,時不時的停下來嗅嗅他的布鞋窟窿裏伸出來的腳趾頭,似乎也在嫌棄那腳趾頭氣味難聞肮髒不堪,聞過之後飛快的伏下身子繼續向前。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皮鞋踏在積水上的聲音由遠及近,然後老鼠們吱吱驚叫著被皮鞋厭惡的趕開,然後皮鞋的主人——一個37歲的瘦高男人,扶了扶眼鏡,眯了眼好一會兒才辨認出昏暗的光線中、淩亂織物裏那屬於人的線條,他的眉頭皺起來,擠出一個又厭惡又心疼的川字,然後他彎下腰,伸出手,用兩根手指頭撐住男人的肩頭,開始小幅度的晃他。
“紹文,醒醒。”
男人顯然正在被噩夢折磨,一頭冷汗,緊閉著眼睛不規律的抽搐一下,在來人叫到第二遍的時候,他猛的張眼,眼中射出冷酷嚴厲的精光,來人隻覺得撲麵一陣風刮過去,然後他伸出的右胳膊就被擰到了身後,一隻鋼鐵一般堅硬的小臂狠狠的卡在自己的喉嚨前。
“我……去……”來人被鎖的麵紅耳赤,眼球突出青筋暴起,“楊紹……文……我……我劉傑三……你大爺!”
身後的呼吸粗重了兩下,男人像是猛的醒了,急忙放開,劉傑三摸著喉嚨,撐著膝蓋咳了好一陣子,才淚眼汪汪的站直了瞪過去:
“你個癟犢子玩意兒……”
——來東北8年了,劉傑三感覺自己的東北話罵人也越來越溜了,尤其是用在這個活死人身上,快1年罵出的話比他之前36年罵出的都多。
“三哥……”男人開了口,聲音之中有一種曆盡滄桑的沙啞,但絕不難聽,“對不起……”
“我怎麼攤上你這一個老鄉……”劉傑三歎了口氣,複又上下打量著他,“我之前給你介紹的活怎麼又不幹了?你呀整天就知道喝酒!!”
男人沙啞著嗓子幹澀的笑了笑:
“三哥,瞧你說的。”
說完晃晃悠悠的走回鋪位前,一屁股跌了進去,而劉傑三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看到他不甘心的搖著空了的酒瓶子,忍不住嗬斥道: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
男人聽到這話,反而笑了,笑聲由小漸大,最後竟然笑得不接下氣,劉傑三愕然的看到男人笑得伏到地麵上,亂糟糟的長發遮掩了表情:
“喝死對我而言不是最好的死法麼?”
劉傑三歎了口氣,兩人靜了片刻,他從兜裏掏出錢包,撚著裏麵的紙幣躊躇了半晌,然後抽出一張五元的,遞到男人麵前:
“到現在你可欠我65元了!!”
他高聲道,反而惹來男人一個虛無縹緲的抬頭一瞥,男人垂著肩膀,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有點幼稚無辜:
“三哥,你知道的,我還不上……”
“就是要死死之前也要先還清!!”劉傑三提高了聲音,兄長架勢十足的在男人頭上推了一下,“拿著啊!!!”
男人老老實實的接過錢,低著頭用手指無意識的揉搓著,劉傑三見他無話,不由得又是一個歎息:
“行了,拿著錢找個澡堂子拾掇一下自己,剪剪頭發刮刮臉什麼的,找個正經活計——我知道你不會聽——不過啊,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是嗎?既然你連南京都逃得出來,就說明老天爺不讓你死,幹嘛不好好活著?”
說完沒有聽到男人的任何回音,劉傑三不由得伸出手,可想到男人身上的汙垢,他的手掌變為兩根指頭,指尖落到男人肩膀上,點了點:
“別讓我找不到你,畢竟咱們都是老鄉啊,我真放不下你的。”
男人依舊垂著臉,聲音微弱的應了一聲:
“是,三哥。”
劉傑三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等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口,男人鬆垂的手猛然攥起,那紙幣也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裏,男人全身緊繃著,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微微前後搖動,緊繃的以至於渾身劇烈的顫抖,就這樣過了幾分鍾,壓抑的哭聲衝出喉嚨,由最初的尖細的後音變成低沉的嗚咽,但他也就嗚咽了兩聲,忽然放鬆了身體,深吸幾口氣,把後麵的淚意都逼了回去。
——他不配哭,自從他爬出死人堆的那天起,他就不配哭。
夕陽西下,深藍色的夜幕張開了。
“別跑!!!”
燈紅酒綠的豐樂路,街上的行人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交談著,微笑著,欣賞著路邊商店櫥窗的展示。男人圓滾滾的肚子,女人明晃晃的珠寶,似乎都在路燈下發光,所有的光暈交織成一種遲緩、閑逸而頹靡的暗潮,但是這股暗潮讓一個飛快跑過的小個子攪動起來,小個子身後緊緊的追著一個黑色的人影,兩個人都跑的飛快,在人們的視界中化成兩片殘影。
“站住~!!!”
那追逐的黑色人影不斷叫著“站住”,被追的人一麵回頭罵著,一麵腳下跑的飛快,兩人追逐著離開豐樂大街,拐進商鋪後的一片民居之中,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路燈也越來越稀疏昏暗,被追的小個子忽然變了個方向,直撲到街邊一處民宅門前。
“菩薩哥!!!菩薩哥!!!”小個子跳著腳,門板拍的山響,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快出來救救兄弟啊!!!菩薩哥!!!!”
正叫著門,後麵追著的人也撲上來了,抓住小個子的肩膀把他向後一撕一扔,小個子飛出去,就地滾了一圈,再站住時一柄小刀已經握在了手裏,明晃晃的刀刃還沾著剛才的血跡。
“你再走近一步看看!!!”他虛張聲勢的揮舞著小刀,“老子捅死你!!!”
那追逐的男人看起來二十六七歲,身上穿著警察的黑色製服,眉目頗為俊朗,但此刻皺著眉頭渾身散發著能凍死人的冷意,他沒有理會小個子的叫囂,衝上幾步,一個側身避開小個子的衝刺,拉住他的胳膊順勢將他向前一拽,小個子踉踉蹌蹌的沿著使勁的方向衝出幾步,“咚”的一頭撞到門板上。
下一秒門就開了,門開的同時裏麵傳出一個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癟犢子玩意兒,大晚上的打擾老子休息!你不想活啦?!!”
一個男人站出來,一腳把捂著額頭蹲在腳邊的小個子踹到一邊去,借著門口掛著的氣死風燈的光線,年輕警察看到這個應聲出來的男人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一頭烏黑的頭發微微打著卷堆在頭上,眯縫眼彎彎的,還真有點那小個子叫的“菩薩哥”的樣子。
眯縫眼男人踹完小個子,接著抬眼看到站在麵前不遠處的年輕警察,忽然笑了,笑眯眯的又是一腳踹到小個子身上:
“喲,鼠兒爺是少拜了哪座廟裏的哪尊神?竟然讓人給追到這兒來了?”
“菩薩哥!”小個子撲到眯縫眼男人腳邊,要抱他的腿,眯縫眼男人抬腳作勢,小個子自己躲了回去,老老實實的抹眼淚委屈:
“菩薩哥!!我今兒晚上不就是去砍了豐樂街的趙六兒報仇,結果被這混小子撞上,不依不饒非要抓我!我又打不過他!!菩薩哥你一定要給我出氣啊!!!”
“去去去!!”眯縫眼男人厭惡的抖腿,甩開小個子抓上來的爪子,目光轉回年輕警察身上,突然笑得更燦爛了,都笑出了聲。
“這位兄弟看著麵生,是新來的吧?”眯縫眼男人笑著走到年輕警察麵前,一抱拳,“這不成器的和我兄弟有點關係,我也不能不罩著他,給我黑菩薩個麵子,今兒就饒了他,改天我一定叫這小子備上大禮登門拜訪,給您好好陪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