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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要從2011年講起。那年我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係。作為一個寫出身的人,趕上影視行業的大潮,動輒一集幾十萬的編劇費相比於一萬字隻有千八百的來說,看起來要誘人得多。
“一集劇本一萬五千字,幾十萬塊;一本幾萬字,幾千塊。這筆賬傻子都會算。”我爸聽我算完這筆賬之後,終於勉強默認我可以棄工從文。之前他堅決讓我學一門工科專業,他說這才叫“手藝”,有手藝到哪兒都能吃飯。寫字?寫字那叫給人賣筆杆子,那是“投機倒把”!這次他卻隻是避開我的眼神,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自己看著弄吧,這些我也不懂。”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麵前承認有他不懂的事。我等這個“父權”交接等了二十五年,真到了這一刻,卻略顯失落,因為在這一刻我才體會到,最後能在你麵前認輸的人,都是愛你的人。
總之,我從吉林大學工科艱難畢業,然後削尖了腦袋,憑借著英語和政治成績的天然優勢,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係。這件事算是光宗耀祖了,以致我還沒去上學,我媽就拿來了各種鄰居女孩的照片,讓我有機會就交給各種導演,看她們能不能演戲,然後一炮而紅——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用這種方式在跟人做交易,想要給我遞照片的都必須買她的保險。關鍵是,那些女孩的照片真是……有點兒差。
我爸吹噓得比較含蓄,一般不主動引起話題,但是萬一哪個不幸的人問起“你孩子是幹嗎的”,他就打開小喇叭廣播站,滔滔不絕,說兒子是北電的高才生,一年能賺幾百萬,雲雲。實際上當時我連自己的生活費都賺不到。
到北電,其實是我人生噩夢的開始。
當編劇各種被坑、無償勞動也就罷了。都說當編劇要熬個三五年,其間是賺不到什麼錢的。當時我還是個年少輕狂、涉世未深的少年,覺得賺不到錢是人生最失敗的事,但是現在看來,那才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我的改變,是因為2013年底,我爸突然出車禍去世了。
我已經回憶不起來那時候是什麼狀態,當時姑姑和叔叔因為分家產打架之類的,都是模糊的。其間我一滴眼淚都沒掉過,直到給我爸穿衣服。我摸著他的肉,就像是剛剛從冰箱冷凍櫃裏拿出來的豬肉,凍了一半,化了一半。我的第一感覺不是這是在摸我爸的肉,而是覺得這肉質太差了,稀鬆的。
為什麼我爸的肉質這麼差?這是我爸死後,我第一次掉眼淚。
當時我隻有一種感覺,就是覺得天塌了。我開始活得生不如死,因為我陷入一個悖論:你以後活得越好,你欠父親的就越多。一個原因是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他要給我在北京交一套房子的首付——一百萬。他正好攢夠了。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希望我考博士,這樣以後當個老師,又穩定又不耽誤寫劇本。
總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認識到世事無常。但是我會設想一個問題,如果我爸的死和我的死選一個的話,我會選擇替他去死嗎?
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給不出答案。並非我不想替他死。從感性上,我想替他死一百次,但從理性上來說,我不敢這樣選。因為六十歲喪失獨子這件事可能遠比二十六歲喪父令人痛苦得多。我不敢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甚至不敢想象他聽到我死時會是什麼表情。他會氣得把我抓起來弄活,再打死嗎?
關於他的話還有很多,暫且說到這裏。但是關於這個命題,似乎才是這個故事的開始。因為我更害怕發生的事卻發生在我最好的室友身上了——作為獨子,他早逝了。
他叫趙清凱,是我讀研究生時的室友。當時同學們因為家庭條件好,或者是年齡較大,都不住在學校宿舍。所以宿舍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倆家庭條件都一般,他的可能更差一些,來自山東小城鎮,爸媽都是農民工。
他之所以能成為我研究生期間最親近的朋友,我也能成為他人生中結交的最後一個朋友,是有原因的。我們的成長經曆相似,都是背負著父母對這個社會苦大仇深般的怨恨,被要求報複性地學習,以替整個家庭謀取社會地位和利益,我們的成績都成了一家人唯一的希望。而我們偏偏都是不爭氣的,沒能考到北大、清華之類的名校,沒當上公務員端起鐵飯碗,反而義無反顧地投身於娛樂行業,朝不保夕。
這個行業本身是個名利場,屬於高風險投資,成功是小概率事件,基本不會給人安全感,僅存的一點兒希望還都是畫餅充饑。絕大多數沒有背景、沒有家底的平民子弟是沒有條件也不可能被允許從事這個行業的。
清凱的家庭條件更差,可以說是社會最底層,但是夢想“侵蝕”了他的智商,喪失理性的他堅決要考上北京電影學院,連續考了三年。家裏人一直強烈反對,主要是完全負擔不起高昂的學費和在北京生活的費用,所以清凱隻能一個人在北京漂,沒有任何的經濟支持。一年中有半年的時間他都在挨餓,大部分時間每天隻能吃上一頓老幹媽炒飯,以致等考上研究生的時候,他已經得了嚴重的胃潰瘍。
我們倆成了這個名利場裏的異類,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因此我們比別人要刻苦一些,都會不管不顧地接一些明晃晃騙人的編劇工作。
剛開始我們分在一個寢室的時候,我其實挺看不上他的。第一是他比較小氣,幹什麼都怕花錢;第二是他談到的話題都是些藝術電影,看部電影還經常拿出小本子記筆記;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他“不喜歡”女人,一提到女人的話題就戛然而止,不再接話了。
作為一個從小在工科環境中長大的男生,我完全接受不了最後一點,以致當我懷疑他不喜歡女人的時候,我立即就想搬出寢室——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絕對是一個無法為藝術獻身的人。但後來我才逐漸了解到,其實他是因為自卑,從不敢“妄想”談戀愛,所以早早地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閹割,幹脆打消了對女生和愛情的念頭。
猜測出他這個心理的時候,我其實挺心酸的。自此我就給自己訂下一個目標,就是在研究生階段一定幫哥們兒破處,找回自信和喜歡別人的勇氣。
後來我們倆做編劇幹了一年,錢都沒賺到,卻累得半死。要交學費了——兩萬二,他一直拖著沒交。我本來不好意思跟家裏要錢交學費,也想拖著。但麵臨的一個現實問題就是,不交學費就無法注冊,不注冊的話學生證和飯卡都不能用。我們倆就沒飯卡了。看著他比較無助的眼神,我張嘴跟我爸要了錢,交了學費。
當時我爸特意囑咐我,去辦一張農業銀行的卡,因為手續費最低,五十塊封頂。五十塊,在北京還不夠打次車的。我記得自己從西土城路學校門口走到知春路銀行大約有五百米,卻感覺像是走人生中最難走的路,走了那麼長,仿佛有兩個小時。
交了學費,我們倆就用一張飯卡。
又過了一年,研二結束,快研三了。我們倆的“事業”還是沒什麼起色。像所有編劇一樣,可能還沒入行,就因為身體原因幹不下去了,有的得了抑鬱症,有的失眠,有的是因為內分泌紊亂而患有各種奇奇怪怪沒聽過的神經性疾病,聽覺的、視覺的,等等——不是精神病,雖然也有人得。
我當時是因為思慮過度,思傷脾,脾太差了,在B超下都幾乎看不見了,所以經常營養不良,頭暈。加上頸椎病等問題,最後我決定找一個公司去上班,這樣生活會比較規律和穩定,也不會再那麼焦慮了。
當時我們倆正準備要一起接個活兒,結果我爸突然因車禍去世,我不得不回家緊急處理,活兒都扔給了他,最後也就不了了之。我在家裏待了五十天,然後就被公司拉回來改一部要開機的電視劇。
給自己公司幹活兒,你是沒權利要任何利益的,沒錢、沒署名,沒人知道這個劇本是你寫的,全憑製片人的一句話,你就得幹,最後能得到多少,還得看老板的心情。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第五十天我回到北京就立即進劇組開會,身上戴著孝就開始替之前不靠譜的編劇寫劇本,還是東北地區的喜劇!我一個剛死了父親的東北人,第五十天就要無償給人寫喜劇。沒人知道,他們看到的劇本中的每一個笑點其實都是我心裏滴的血。
我就這樣被影視公司進行各種無情的蹂躪,而趙清凱依舊找著各種各樣的活兒幹,夢想著有一天能靠一部劇就火起來,成為知名編劇。現在接戲可能一萬塊一集,一般隻能拿到幾千或者一萬的定金,隻要有一部戲火起來,他就可以拿到十到十五萬一集,然後就是二十到三十萬一集了!
每天靠做夢,他依舊堅持著。我們好像約定俗成,養成了一個習慣,嘴上聊的都是上億的項目,但到買飯的時候都不敢挑大肉——誰都不說破,這很可能就是一場真實的“春夢”。
本來以為最壞的也就是春夢了無痕,沒想到卻變成了噩夢鬼上身。
突然有人找趙清凱改一部劇,據說是國內大導演的,然後他緊急去改劇本。趙清凱就住進了條件艱苦的賓館。我們倆的聯係就不太多了,我給他發微信,他回的也比較少,據說他一天幾乎二十四小時都是待命改劇本的狀態。
有一天淩晨兩點鍾他發微信,說感覺自己要死了,在屋裏憋得喘不上氣,坐立不安,於是出去轉了轉。他跟我感慨,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都說“保研的過著豬一樣的生活,找工作的過著狗一樣的生活,考研的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怎麼現在考上研了,成了惡鬼一樣的生活了?晝伏夜出,整天像要飯似的。他感覺生不如死。我勸他,身體真不舒服就去醫院看看,調養調養。他說,沒事兒,命賤,沒那麼容易死。
後來過了兩個月,我問他咋樣了。他說,當天休息休息,身體不太好,可能是之前太累了,刷牙經常出血,還止不住。再後來我得到他的消息,就是他發低燒。他覺得也沒啥事兒,在劇組裏實在是走不開。直到有一天,他說自己尿血了。
這可把他嚇壞了,我說:“你他媽作死吧,這還不去醫院?”
他說:“一定得去了,改完今天要改的十場戲就去醫院。”
晚上我問他是什麼情況,他說不能確診,可能要做個什麼篩查,在劇組等結果,順便改兩場戲。
過了一周多,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話有點兒抖,說:“你在××醫院接我一下,幫我轉院,必須得到北京醫院去了。”
我說:“怎麼了?”
他說:“急性白血病,確診了。”
我記得我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正趕上晚高峰,堵車,就堵在了光華路和三環的交會處——中央電視台“大褲衩”底下。我恍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從大褲衩裏崩出來的一個屁。當時天挺熱的,但是我的牙在無法抑製地上下打戰。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他怎麼了,或者我怎麼了。
他從懷柔的醫院轉院到北京醫院,這距離他最早感覺到不舒服已經過去三個月了,距離他進醫院已經快十天了。見到他的那一刻,我隻覺得他像一隻被嚇破膽的老鼠,怕光、怕人,跟他說什麼他都會哆哆嗦嗦地艱難回答,好像喪失了作為一個人本能的反應。
趙清凱讓我通知他爸媽。說完這句話,他就拉著我說他不想死。他跟我一樣,並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沒法跟爸媽交代。
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相遇也許是有原因的,我也徹底相信命了。我說,別怕,人人都得死。說這話時,我自己都不信。情急之下,我開始胡說。也許是為了安慰他,但也是出於真心,我說:“你不用擔心,兄弟你就算是真不行了,咱爸媽也有我呢。”
他說:“有你這句話,我走也放心了。”
我說:“你不會有事的,我還沒幫你找到女朋友呢。”
他爸媽來了,是我去接的。他們的確是農民工的模樣,我站在北京站碩大的站前廣場上怎麼都找不到他爸媽,繞了好幾圈。見到麵,他媽急得都快哭了,隻是不斷地重複一句話:“北京咋這樣呢?北京咋這樣呢?!”
他媽一邊說這句話一邊哭,他爸嗬責他媽:“別哭哭唧唧的,趕緊去醫院。”
好在他這段期間在劇組寫戲賺了幾萬塊錢,最後幾天都扔在了醫院裏。三天之後,趙清凱陷入了重度昏迷。在這期間我除了跑腿,不敢跟他有什麼私下的交流,他之前唯一跟我說過的一句話就是:“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如果換作平時,以我們倆的關係,我肯定會說:“你他媽死去吧,我記得比你清楚。”但是以現在的情況,前半句我沒說出口。
趙清凱因為顱內出血,進了重症監護室,當晚就不行了。
他爸媽對我雖然不陌生,可能總聽趙清凱提起,但是他爸明顯對我還是比較警惕的,好像到哪兒都怕被騙。他媽則是個比較沒主意的人,別人說啥她都毫不懷疑。這次我沒有摸到趙清凱的“凍肉”,不知道肉質是否也很差,因為這次是趁他身體還熱的時候就已經給他穿好壽衣了。是我跟護士給他穿的。他爸媽已經在外麵哭得幾乎直不起腰了。
第二天,他們就把趙清凱的遺體火化了。沒有遺體告別、沒有設宴、沒有送行,什麼都沒有,隻有三個人,站在火化室門口等了半個小時。
一個托盤送出一副白骨。因為我比較有經驗,此時的白骨並非像電視裏看到的都是沙子一樣的粉末,完全不是,幾乎還是一副完整的骨架,隻是骨頭很酥,像灶糖一樣,空心兒的。你要按照從腳指骨到天靈蓋的順序,把骨頭放在屍骨袋裏。但是屍骨袋太小,可能隻有兩升的紅茶瓶那麼大,所以你必須把骨頭壓碎。
我剛開始把骨頭放進去,然後開始用力壓,本來沒有主見的他媽立即製止我,說:“你壓他幹啥呀?死了還不留個全屍嗎?”
他爸用憤怒的眼神瞪著我,看樣子就要動手打我。我說:“阿姨,骨灰都得這麼壓,骨灰盒太小,不壓裝不進去的。”
我們為這事兒掰扯了十分鍾,直到周圍有專門辦理殯葬一條龍服務的人開始給別人裝骨灰,才為我說了兩句公道話。
他爸說:“那我來吧。”他爸就開始像搓衣服一樣搓骨頭,還會有一些碎骨頭末兒迸出來,他媽就在一邊撿,說:“你輕點兒啊,你輕點兒!”
我在一邊看著,腦子裏隻有一個詞——“挫骨揚灰”。
裝完骨灰,他們就連夜坐火車硬座回去了,要立即給清凱安葬。
這是我經曆過的最沒有儀式感的死亡。
之前我隻是覺得活著可能是人生最大的事,但是沒想到死亡成了人生最不重要的事。人的價值果然是與死無關的,否則趙清凱的一生就太廉價了。
走的時候,他媽說謝謝我一直照顧清凱,但又眼神渙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說可咋辦呀?”他爸一臉冷峻地嗬責:“什麼咋辦呀?你家沒死過人啊?快走吧!”
兩人進了站台,以致他爸嗬責他媽的時候忘了自己經過進站口要檢票,愣頭愣腦地就進去了。工作人員怎麼喊都喊不回來。他爸被人拉住的時候,還嗬責別人沒有叫他。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轉身就走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一個五十多歲死了兒子的人,讓他不要生氣。按理說我也應該跟他們回去給清凱安葬的,但是同樣作為獨子,作為背景相等的孩子,我怕成為觸發他們難過的人。
斯人已逝,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其餘的事情,如欠清凱一個女朋友,那隻是我自己的事,不要再打擾他爸媽。
我一直不會表達感情,這好像遺傳於我爸,他嘴裏從來沒有一個感性詞彙。那些詞在他嘴裏都有一個統一的代替詞:“沒用的。”有的話,也都是調侃或者諷刺的,如“你在那兒美啥呢”。
本來以為我的人生再也不會跟趙家有任何交集,但我萬萬沒想到,這隻是故事的開始。
2
本來我跟他爸媽約定好,趙清凱的行李什麼的,回頭我給郵寄到他老家。過了一周他們也沒動靜,我就給他媽打了個電話。之前我一直沒勇氣打電話。
他媽聽了之後,有點兒蒙,然後我就聽到電話裏他爸又在罵了。我覺得很尷尬。他媽說先不用郵了。我說:“那不郵咋辦?要不我——”
他爸接過電話,就說:“你先放那兒吧。”
我本來想安慰兩句,可他爸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也許他爸比我還不擅長表達情感,可能連正常的溝通都費勁。
又過了差不多三周,他媽突然半夜給我打了個電話,跟我打聽在北京租房子需要多少錢。我說,多少錢的都有,一萬的、五六千的、三兩千的。
他媽說:“還有更便宜的嗎?”
我琢磨了一下,學校對麵的地下室,一個月五百塊錢,好多北漂的群演啊、製片啊都住在裏頭。他媽聽了這話,似乎聽到了希望。她說:“孩兒啊,那你明天幫阿姨問問有沒有房間,有的話給我訂一間。”
我以為他們還要來北京辦事兒,就說:“那個隻能月租,我給你們出錢住便宜點兒的旅館吧,一個晚上沒多少錢,我來付就行。”
他媽說:“不,要常住。”
我下意識地問:“常住是多久?”
他媽很篤定地說:“不知道呢。”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媽說了一句有主見的話,雖然這句話的意思本身很含糊。電話那端沒有他爸責罵的聲音,我立即明白,很可能是他爸媽鬧矛盾,他媽要來北京,難道是要離婚?
雖然不願意麵對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沒忍住,上網查了一些失獨父母的情況。中國保守估計有兩千萬的失獨家庭,而他們會麵臨各種各樣常人無法想象的困難。離婚應該是其中最常見的結果了。也許兩個人情緒崩潰,麵對彼此都會難以忘記那段記憶,要離開重新再過?
我剛要開口問怎麼了,就聽見他爸一聲歎息,卻沒再罵。
我有些怯懦地問:“阿姨,你來這兒是……”
他媽說了篤定的兩個字:“賺錢。”
我曾經設想過如果自己死了,父母會有的一萬種表現,但是唯獨沒猜測到有的家長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賺錢。
我又問了一句不該問的問題:“阿姨還需要用錢嗎?家裏還有什麼事兒?”
結果我立即從床上坐了起來,渾身從腳趾到頭頂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來,因為我聽到了趙清凱他媽那句清清楚楚的回答:“得用錢,我們要給清凱娶媳婦……”
淩晨兩點,我坐起來,望向清凱空空如也的床鋪,猶如以往去劇組一樣空蕩。眼前的黑暗裏,我好像又看見他如往常一般,蹺著二郎腿,躺在床上側著腦袋跟我說:“我要結婚了,你得給我當伴郎!”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什麼叫冥婚。
我不了解,這是一種習俗,還是封建迷信。我其實分不清這兩者,因為在我們這代人身上,習俗幾乎沒有了。我甚至分不太清楚中秋和端午的區別,聽說還有重陽節。要不是看路邊的促銷活動,我可能也很難分清過什麼節該吃哪種東西。我基本能清楚意識到的就是聖誕、元旦和除夕,我之前甚至連我爸的生日都記不清楚。
還記得我爸死後,家裏人要給他燒紙,正好趕上城管嚴打,一家人就跟做賊一樣找個路口開始燒。頭七、三七、五七,有各種要燒的東西,什麼望鄉台、靴子之類的,還要燒什麼枕頭,每燒一個東西都有一個說道,要念固定的詞。之前我聞所未聞。
我個人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後來因為物理學得比較好,所以信了佛——雖然聽起來有點兒搞笑。信佛是不燒紙的,更沒有燒小房子什麼的。但是當全家人把這件事當成一件非常鄭重的事,如期聚在一起做的時候,我似乎明白了這樣做的意義。
意義可能有兩個:第一個是能為先人做的,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了;第二個是給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緬懷的一種儀式感,因為茶話會或者聚餐的形式不太符合這種場合。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確認自己還記得、他人還記得、大家知道彼此還記得。
冥婚,我是第一次聽說。剛開始我以為是弄兩個紙人紙馬、童男童女,然後再紮一個女紙人燒掉呢。我還想這能要多少錢。而且清凱是處男,給他找女朋友這個諾言,我一直沒有兌現,覺得自己有義務給他安排這件事。
而且既然要給他燒,怎麼也得燒個三妻四妾的,不能讓他在那邊還委屈著。但是等他爸媽一到北京,仔細一打聽,我才知道,所謂冥婚是要找真正死去的女人屍骨與他一起下葬。而且這屍骨也不便宜,竟然要十萬塊,就這個價還是最便宜的。現在冥婚的彩禮比娶活人的都多!
十萬都夠買一台北汽的電動車了,一公裏耗電才兩毛錢,在北京還不限號呢……
我試圖側麵勸他爸媽,我說,斯人已逝,最重要的是能把眼前的日子過好,以後我願意替清凱盡孝,讓二老盡量不要太悲痛。畢竟家裏麵也不富裕,何必非要賺這錢買副骷髏架子呢?何況還不知道這女人生前長得好不好看,萬一清凱不喜歡,鬧離婚啥的也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廢話了一大堆,覺得再說下去可能他爸媽就得把我送去跟清凱一起埋了。他媽泰然自若地告訴我,以前家裏窮,清凱老受同學欺負,來了北京,家裏也幫不上忙。現在清凱走了,他們不能讓孩子這麼委屈著,怎麼也得給他娶個媳婦,要不兩人沒死的時候不安心,百年以後也沒臉見清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