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時局動蕩。老百姓們剛剛經曆了改朝換代,沒過上幾年安生日子,又遇上軍閥割據、四方混戰的局麵,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也隻有在鶴城這樣的大城市,生活會相對平靜一些。
紙琉璃運氣不錯,多年以前就搬來鶴城,偏安一隅,開了家古董店。也正是碰上清朝覆滅,禁宮中的古董大量流入市場,才讓他在這亂世之中有了立身之本。否則依他的性情,恐怕是熬不過這多災多難的年月。
大家都說紙琉璃是個怪人。不說別的,他這名字就夠怪。更怪的是,他給自己的古董店起名叫“聚古匣”,聽上去就死氣沉沉。
其實平心而論,紙琉璃算是十分標準的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隻有一張臉還算清秀,看著像是容易相處的人,然而他卻是公認的不通人情世故。
這也算不得什麼大毛病,跟他那些怪習慣比起來不值一提。紙琉璃最讓人在意的地方,就是無論何時都戴著手套,哪怕最熱的天氣也不肯脫下來。除此之外,他還有些諸如雨天從不出門、從不在人前飲茶之類的怪癖。
這些古怪的習慣,自然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但聊著聊著,也就見怪不怪了。紙琉璃仿佛一株植物,和他們生活在一處,卻也僅僅生活在一處。
古董店打烊時,總是隻剩他孤零零一人關上店門,回到後屋住處,形單影隻,旁人看來未免有些可憐。至於紙琉璃本人,則從來不認為這是個問題。
沒有什麼比獨處更好的事了。
鎖好大門,紙琉璃便摘了手套,不用見人時,自然用不著它們。隻是他雙手常年不見陽光,已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他用熱毛巾擦過臉,來到書房,解開桌腳的暗鎖,用力一推,把桌子連同整個地板推到一邊,底下赫然是一段隱藏的樓梯。他點燃油燈走入地下室,摸到開關按下,電燈照亮了那張巨大的工作台,以及讓人眼花繚亂的各式工具。
若是內行人進了這地下工坊,一定能認出不少東西來。乾隆的內畫鼻煙壺、周製的嵌寶漆骨、汝窯的青釉瓶……每一件並非品類裏頂級的,但也算得是其中的上等貨。根據此間擺設,不難看出它們都是贗品,有些還隻仿製到一半,著實有點明目張膽。但若細看,絕對會令人大吃一驚。
這些仿製品,其做工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完美境界,除了年代,和原物可說是完全一致。或者可以說,這已經超出了仿造的範疇,是對古物精雕細琢的完整複原。若非親眼所見,誰也不可能相信世上存在這等手藝。
然而與常人想象中不一樣,身處古玩界的紙老板,從未將這些贗品用於交易。每件仿製品在完成後都會留下特殊記號,很明顯是無法冒充真品拿到市麵上賣的。製作它們完全出於興趣,在他看來,這些古董的製作原理都令人著迷。
為了複原前人的藝術成就,紙琉璃的閑暇時光全部投入到相關技術的研習當中,無論是製陶、書畫、雕刻還是古董鑒定,他在每個領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果。
誰都知道,古董是門大學問,常人終其一生,能精通一類古玩的製法已屬不易。但他卻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竟把每一類古玩都仿得出神入化,而且絕大部分作品都隻在這小小的地下室便能產出,實在匪夷所思。
然而這樣的天才並不為人所知,紙琉璃也從不靠這個賺錢,一切都是興趣使然。
可以說,古董店隻是這個興趣的附屬,他為了賺取生活所需,古董又正好是擅長的領域,才開了這麼一家店。紙琉璃真正的心血,其實都用在這間地下室裏。
這晚,他和往常一樣伏在工作台前,製作一件象牙微雕。沒過多久,就有些眼睛發澀,難以繼續。幾經嚐試,紙琉璃隻好作罷。今天很不在狀態,他在製作過程中需要精神高度集中,達到無我之境,但現在卻老是跑神。
那件事情,果然還是很讓人在意。
中午時店裏來過一個客人,紙琉璃和他打過招呼後,便任由對方在店裏閑逛。不主動推銷,讓顧客挑選有緣分的古董,是他這家店的一貫風格,玩古董的也很信這一套。客人看起來興致不大,隨意轉了一圈,便要出門。
紙琉璃也不挽留,擺出商業性的微笑上前準備送客。出於習慣,他隨口問了一句:“先生此行,沒挑到一件合眼物事?”
對方點點頭,說:“我想要的,現在這裏還沒有。”
“先生要找哪種古玩,不妨說一說。興許下次過來,小店能淘到那麼一兩件好貨。”
那人回道:“古玩這東西,我收了太多,各種門類,無論佳作還是凡品,都見識過了,頗有些乏味。非要說的話,隻想找些從未見過的。也就是所謂的‘驚喜’吧。”
紙琉璃倒是來了興致,對著貨架一攤手:“並非在下吹噓,這店裏金石書畫、美玉古陶,品類上可說是包羅萬象,莫非沒有一件能讓先生驚喜?”
對方微微一笑:“沒有。老板這些藏物不乏精品,並不是看不上眼。隻是尋常古玩,無非就那幾個路數。哪朝哪代,出自誰手,又有什麼差別呢?看得多了,一切都了然於胸,自然是覺得沒什麼意思。”
這還真是一番怪論。玩古董的誰不是記了一肚子知識,對古物的了解,不該影響收藏的樂趣啊。紙琉璃暗中打量了一下客人,見他神態平和,並不像故意找茬之輩。但即使談到自己擅長的領域,他也無心扭轉別人的觀點,與之辯駁。
“都說古玩古玩,既然玩著沒意思,也不必勉強下去。先生的內心大概是在提醒您,該換個愛好了。”他想了想,如此說道。
客人卻說:“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找那麼一件令我意外的藏品,像上了癮一樣。口味養刁了,越是難以滿足,就越是放不下。你說,奇不奇怪?”
“啊哈哈……感覺您這個形容有點危險呢……”說得好像吸大煙一樣啊,紙琉璃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