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這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臧克家在《有的人》中的詩句。謝毓晉先生就是一位死了還活著的人。他對中國生物製品事業所做的貢獻,以及垂下的疫苗科學家的風範將與世長存。本章隻寫了他在“文革”中的人生片段,但足以見其“先生之風”。
位於武漢市江夏區的武漢生研所,花紅樹綠,鶯飛鶴舞,流水淙淙,好一個花園式的所在。原總技師謝毓晉生前沒有來過這裏,但他的魂魄卻被後來人帶到了這裏。這裏有一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地標性建築——“毓晉樓”,大廳裏安放著他的銅像,基座上寫著:“謝毓晉1913—1983”。凡是到武漢所來的同行,都要到這裏瞻仰先生的銅像,共話先生的垂下的風範。
迄今目前,在中國生物製品行業,官方為之立銅像的隻有兩人,一個是北京所的湯飛凡,一個是武漢所的謝毓晉。即使你不知道謝毓晉是誰,但大概不會不知道《大眾醫學》雜誌吧?他就是這本雜誌的創辦人之一、第一任總編輯。那是在1948年7月的上海。
北京國藥資產管理公司總經理李鴻久曾經在武漢生研所工作過,他告訴筆者:“為謝老立銅像是武漢所全體員工的共同心願,但把銅像安放在哪裏?一種意見是應該立在廣場上,讓人一眼就能看到;另一種意見說:‘謝老一生坎坷,我們不能讓他在露天日曬雨淋。’經討論研究,最後決定把銅像安放在一幢主樓內,同時將這幢樓命名為‘毓晉樓’。”
古人講,人生三大境界:立功、立德、立言。謝毓晉在“三立”上都堪稱楷模和鏡鑒。
人生有順境,也有逆境。看一個人的德行和精神境界,在他的順境中往往看不大真切,而在逆境中卻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如果說在“文革”前,人們看到的謝毓晉是一個才華橫溢、技術精湛、嚴謹求實的總技師,那麼在“十年動亂”中,人們則看到了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事業的偉大科學家。“歲寒而知鬆柏之後凋”,此之謂也。
“牢飯”中埋著鹵雞蛋
1966年8月,謝毓晉從外地出差回來,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懵懵懂懂地被推到了大批判會的會場,一下給他戴上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大帽子,指著他的鼻子要他低頭認罪。罪在哪裏?“造反派”舉不出罪證,隻好聲嘶力竭地喊“打倒”的口號。在給他一個“當頭棒喝”之後,接下來的鬥爭會更是別出心裁。他們用20個500毫升的裝凍幹血漿的玻璃瓶,做成一個“項鏈”掛在他的脖子上。沉重的“項鏈”從脖子垂到他的膝下,一走動就“叮當”作響,他被造反派押著,在大街上被“遊鬥”……
一個功績卓著,受人敬仰的科學家,平日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現在卻被人戴高帽、掛瓶子,肆意侮辱,情何以堪?公理何在?有人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了。為首者是已經被“靠邊站”了的所長兼黨委書記彭來。彭來是位“老八路”,新中國成立後曾任原食品工業部某局副局長、河北省唐山市副市長,後調任湖北醫學院(現武漢大學醫學院)任黨委書記,反“右傾”時調武漢所任職。他與謝毓晉本不相識,隻是在醫學院時,聽過謝毓晉來講專業課,後來就聽說他被打成了“大白旗”。他來武漢所上任時,謝毓晉已被停職了,從總技師變成了一般研究人員。彭來保持了“老八路”密切聯係群眾的好作風,每天上班前就站在大門口,和每一個員工主動打招呼,互相介紹。不到一周時間,他竟然能叫出全所每一個人的姓名。所裏給他大房子他不要,住了一間小房子,除非去上麵開會,他從來不坐小車,跟大家一起坐班車或擠公交。群眾說他是“房子越住越小,車子越坐越大”。經一個月的調查,他覺得應該給謝毓晉糾錯,但“大白旗”的帽子是在衛生部千人大會上給戴上的,他無權給他平反,卻有權將他重用。他不顧一些人的反對,在大會上宣布恢複謝毓晉總技師的職務,並且說:“我是武漢生研所的一把手,但搞生物製品我是外行,外行怎麼領導內行?就是依靠內行來領導。謝毓晉就是大內行、大專家。尊重內行,武漢所才有希望。”從彭來調到武漢所到“文革”開始前這六七年時間,是武漢所發展的黃金時期,成果頻出,被衛生部評為先進單位。此刻,彭來對造反派怒目而視,質問說:“他怎麼反動了?解放初,他把自己的民生生物實驗所捐給了武漢所,分文不取,全部家當從上海拉到武昌的碼頭,這是你們許多人親眼見過的,難道忘了嗎?武漢所的生物製品,哪一個不是他領導開發的?”他這麼一吼,一下還真把“造反派”給鎮住了。但很快他也自身難保了,被打成了“走資派”,被關到“牛棚”裏,成了謝毓晉的“難友”。
當年中南行政委員會衛生部到上海網羅人才,三顧茅廬請到了謝毓晉。為使他能安心在武漢生研工作,專門為他修了一棟兩層的小別墅。他的工資是一級教授的標準。現在,這些都被當作資產階級特權給剝奪了,強令他家把樓上一層讓給了另一戶人家。他一家八口人,隻剩下樓下三間房子了,怎麼安排呢?他兩口住一間,老母親和一個終身未嫁的妹妹住一間,3個閨女住一間。兒子在北京上大學,放假回來隻能在過道裏打地鋪。房子小了,擠一擠可以湊合,最難辦的是把他的工資待遇取消了,每月隻給50元的生活費,上大學的兒子可以不管,剩下七口人全靠這點錢來維持生活,平均每人隻有七塊多錢,一點儲蓄又被抄家抄走了,再怎麼省吃儉用也不夠啊!
謝毓晉被關在“牛棚”裏,每天被逼著寫交代材料。交代什麼呢?“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交代你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麼罪行,隻是把自己到武漢所來工作的情況回顧了一遍。他到武漢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研發出了耐熱真空冷凍幹燥乙醚滅活狂犬病疫苗(見上章),為偏遠農村注射狂犬病疫苗提供了保證。另一件事,是在全國首先使用深層培養方法生產霍亂、百日咳疫苗,使疫苗生產告別了手工作業的時代。這在疫苗生產的工藝上是一個跨越,為其他生研所所效法。在他任總技師期間,共指導全所研製了30多個不同類型的產品。他手頭正在做的一件事是血清代血漿,就是用動物的血清製作出人用血漿來,被廣泛用於內、外科特別是用於燒傷病人的治療與搶救。“遊鬥”他時,掛在他脖子上的瓶子就是裝這種血清代血漿的。這項任務是衛生部直接交給他的,是人民治病的需要,更是戰備的需要。
“你這不叫交代,叫評功擺好。”“造反派”看他木榆疙瘩不開竅,提示說:“比如,你和裘法祖、過晉源一起到德國留學,跟德國法西斯有什麼關係?是不是西德(“二戰”後德國被分裂為東德和西德,1990年兩德重新統一)特務?”
哪跟哪呀!1937年2月,謝毓晉和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同窗好友裘法祖、過晉源、盛澄鑒(後病死在德國)一行四人到德國留學,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就是解救飽受疾病折磨的同胞。當時,謝毓晉的祖父和年僅30歲的大哥都因患肺結核吐血而死,給他的刺激是很大的。那時,外國人稱中國人是“東亞病夫”。4個人互相勉勵,學成回來,要為摘掉“東亞病夫”這頂帽子盡一份責,出一份力。到德國後,其他三人都學臨床醫學,謝毓晉卻說:“當醫生每次才能救一個病人,而做疫苗和血清就可以救一大片人。”所以,他選擇了去富萊堡大學醫學院學微生物學專業。那裏有一批當時世界上著名的微生物學家和免疫學家,包括後來成為他的導師的K·烏爾曼教授。僅用兩年,他就取得醫學博士學位,成為富萊堡大學第一個獲得醫學博士的中國人。此後,他又前往柏林國立傳染病研究所和馬堡貝林研究所學習生物製品的研發。在德期間,他在德國著名的《免疫研究與試驗治療雜誌》上發表了4篇較有影響的論文。經導師烏爾曼教授推薦,他擔任了富萊堡大學醫學院細菌血清室代主任。在白種人歧視黃種人的時代,這件事成為德國的一大新聞。他在德國有了名譽、地位和穩定的收入,德國需要留下這樣的英才,但災難深重的祖國更需要他。1941年,中國駐德大使館給他轉來一封信,是時任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顏福慶寫來的,召喚他回到祖國大後方工作。他毫不猶豫地辭去了在富萊堡大學的職務,謝絕了恩師烏爾曼教授的再三挽留,取道蘇聯,經新疆,到蘭州的西北防疫處工作。不久後應聘到從上海搬到重慶的同濟大學醫學院任教。抗戰勝利後隨校重返上海。在抗戰期間,他與家人失去了聯係,都不知道父母在哪裏。不錯,他留學德國時,正是希特勒當政,但他一心想著科學救國,無暇關心德國的政治,更談不上跟法西斯扯上關係。而且據他所知,他的導師中,也沒有一人與法西斯打過交道。怎麼能把去過德國的人與西德特務畫等號呢?
他交代不出自己的罪行,也沒有揭發任何人的罪行。
在“牛棚”裏的日子是非常難受的,但是謝毓晉仍然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住“牛棚”的人吃的飯菜人稱“牢飯”,但是在他的那份“牢飯”裏頭,每次都埋著一個鹵雞蛋!這是炊事員悄悄給他埋下的。這個雞蛋讓他堅信武漢所的大多數人是想念他的,即使是為了不辜負給他埋雞蛋的人,也應該堅強地生活下去,等待雲開日出的那一天。
在“牛棚”裏,家屬是不能探望的,眼看要到冬天了。家屬被通知給他準備棉衣,由看守拿進去。據祝久紅、秦宗良所著《免疫學家謝毓晉》所說:他打開棉衣,發現衣領夾縫裏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爸爸,你和彭(來)伯伯還好嗎?我們全家都很掛念你們,擔心你們的身體。如果您還好,發現字條後,在明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時,當您路過江堤路口,請您用手往後摸一摸後腦勺。好讓媽媽及全家人放心,我們兄妹都會在堤外遠遠地看著您的。
江堤是謝毓晉等人從“牛棚”去食堂的必經之路,走上江堤,別人隔老遠就能看見。第二天中午,謝家兄妹躲在堤外的一個缺口處,等著謝毓晉等人走過來。隻見謝毓晉走到堤上,朝堤外望了望,然後抬起手摸了摸後腦勺。他傳遞出了“我還好”的信息,謝家兄妹本應高興,可不知為什麼卻抱在一起哭起來。
在廁所裏寫出來的科研總結
“造反派”把謝毓晉關在“牛棚”裏幾個月時間,看實在交代不出什麼,便把他放出來安排工作:打掃廁所。
那時,武漢所共有20多個公共廁所,由謝毓晉和彭來兩人負責打掃,要求每天六點半必須準時報到上班,廁所衛生要經“造反派”驗收合格,否則就要挨批鬥。照說,武漢所這兩個地位最高的人被罰掃廁所,這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很多正直的人都為他倆鳴不平,可他倆卻暗自高興,畢竟比在“牛棚”裏自由多了啊!“造反派”本想拿掃廁所來為難他倆,挑刺找碴,誰知他倆每天把廁所打掃得幹幹淨淨,連陳年汙垢也被清理幹淨了,地麵也被擦得發亮,照得出人影來。有人俏皮地說:“謝毓晉到底是總技師,掃廁所的水平都高人一籌。”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把廁所當作實驗室來收拾的,雖然無法做到無菌,但起碼也應該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