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碰撞不能超越性幻想,卻點燃了青春之火。青春之火會從西什庫燒到哪裏?察哈爾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而遭受懲罰,這個懲罰顯然來得有點遲了,它不可能激發他改邪歸正,也不可能叫他在錯誤的道路上停滯不前。他確信,諾應西神父是同情他的,他對美的渴望正是察哈爾所追求的,是他成功索取到的,他感到欣慰。
蘇小小是他的女神!“我親了乳房,摸了屁股,我有罪!”麵對就要落到屁股上的鞭子,察哈爾吠叫一般懺悔。無濟於事。鞭打,並非象征著懲罰,他對它的含義的理解填滿了激勵。諾應西神父手中掌握的不是鞭器,他托舉聖經,以聖子聖父聖神的名義令察哈爾懸崖勒馬。“我曾詆毀天主創世。”諾應西神父念一句,察哈爾即跟念一句。
“我曾懷疑至高無上的真神。”
“人的本性是有罪的,我們的行為觸怒了天主。”
“耶穌流出鮮血,我們該還給基督淚水。”
“地獄召喚我,因為我是有罪的。”
“天堂召喚我,因為我正經曆著苦難。”
諾應西神父念一句,察哈爾即跟念一句。神父讓他全身心地撫摸一遍聖經,他照辦了,它使他的雙手顫抖。“地獄人滿為患,所以我上天堂。”他堅定了心念,身心已視鞭器為聖物,它擊打出嘭嘭的響聲,把享福的細胞擊碎,把苦難的基因重新樹立。察哈爾等待一次超越身心的苦難,它會裂變成他的資本。
子夜老去,醜時已過,寅時來臨。黑暗頑強地存在於世界,從淺薄到深厚,但是有人把黑暗點燃了。火是從燈籠鋪燃起的。火光不像日出,它不普照大地,不會廣闊而遙遠地蔓延下去,然而它的烈焰比任何一種犧牲都崇高。察哈爾會把膜拜神的靈魂奉獻出來嗎?贓罰庫點著了,是縱火者幹的。他們拋出舉事的火把嗎?火把就是要舉起來的,就是要拋出去的,就是要聚成火堆才會越燒越旺。察哈爾聽到雞鳴,它鏗鏘有力,若慷慨陳辭,卻不和諧。和諧被擾亂了,鍾聲,哨聲,笛聲,梆聲,人聲,槍聲,火聲,一片混雜紛亂。用於儲備物質的內廷十庫無一幸免,西什庫大街陷入火海,北堂危急。
有人為己火中取栗,充分體現了物質世界的價值觀,火勢初弱的倉庫人和物流進流出,好不熱鬧。北堂人等早已悉數而出,參與撲打最近的火焰,護衛教堂。教堂被照得通亮,光芒一直向上湧現,像豎起的海潮漫過尖頂。終於,夜空迸發出晨曦,蘇小小的曦影忽地閃過,她離察哈爾很近又很遠,後來他撲倒一個人卻獨自跌到熱浪滾滾的大地上。大地上的災難連綿,幸運便顯得尤其可貴或常常超出一般規律,凸出天大的諷刺。震驚京師的西什庫火案,導致鋪張一片的內廷十庫焚毀殆盡,除了煙館和教堂完好無損外,街上殘骸累累,麵無完貌。
察哈爾的屁股尚未四分五裂,頭腦也算清醒,所以記得蘇小的大事和跟隨她的指令。事情的原委是,她奉命在大柵欄區域安置炸彈,欲刺殺朝廷重要人物,沿途分為若幹個爆點,重點為陝西巷。據情報顯示,朝廷某大員將在某天某時於陝西巷宴請進京朝覲的蒙古王公。除了沿途的固定爆炸物,還有流動人員的手擲炸彈,陝西巷是最後一擊,確保萬無一失。察哈爾跟隨蘇小小從大柵欄向南行走到珠市口西大街,她雖然沒跟任何人接觸,但巡視的意圖明顯,直到進入陝西巷他發現了一塊奇怪的石頭。蘇小小盯了那塊石頭很久,仿佛有著上前撫摸它的衝動,控製這一欲望的猶豫傳遞給了察哈爾,他便轉化為十足的好奇。
那塊石頭臥在一幢門樓下的上馬石外側,像個彎曲側臥的大肚婆,不醜不俊。察哈爾不知道的是,石頭內部已被掏空,裝填了炸藥,引爆方式為撞擊或投擲小型爆炸物。門樓或將不存在,此刻的形態也不高大,頂部挑簷不明顯,甚至低垂下來遮住了上截掛箋,所以朱紅色的門框和門扇特別突出。門扇緊閉,低落情緒像之上的半截漢字:陝西樓。察哈爾繼續觀察大肚婆石頭,據說它在這裏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且已生根。它不該腹中收藏異物,僅皮囊屬性原物質,有點抽取了孕育功能或成果的悲哀,哪怕也抽取了病變的器官和必然積蓄的穢物。蘇小這顆石頭炸彈叫美人雷,一旦起爆,凡近者不會有人生還。
如果不爆裂開來它會發芽的。
它不會發芽了,它將在摧毀的惡行中升天,在摧毀向前推進的路程中犧牲使命,奉獻貞操。也許它的生命價值就是違抗命令,就是在不該承擔責任的時候發揮它的作用,首先摧毀自己,然後向敵人發起進攻。誰是它的敵人?朝廷大員?蒙古王公?陝西巷的陝西樓?蘇小小突然如驚弓之鳥,從察哈爾身邊逃奔而去時做出臨別指令,但是她的意圖太過模糊。他的理解是原地待命,但應該有更重要的托付,她希望他能夠頂替她,或者那塊大肚婆石頭需要他幫助完成向美人雷的升華。察哈爾無所適從,進退兩難。繼續跟隨蘇小小已不可能,她像風一樣消失,若幹同夥的步伐追踏她的腳印,撤出陝西巷,遠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