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像一具兩千年葬齡的屍體。
1911年,十月第一日的陽光糜爛綻裂,一半泄膿一半流香。潛伏居庸關山澗壁頂的岩縫中,察哈爾宛若一隻祈禱的螳螂,等待攻擊獵物的最後時機,這將是他一個人孤獨作戰的第一搏,或許也是最後一搏。他緊閉的嘴唇為蒼白的臉龐增添了銳意,額頭上一條血管堅韌突出,原本清秀的雙眉凝聚出鋒芒,仍有幾分稚氣的眼睛覆蒙一層渾濁的灰,像浸泡腐蝕性液體中的瞳仁蠕動著紅土顆粒般的物質。他堅定不移的計劃是:襲擊黑旗巢穴,刺殺黑旗首領本人和副首領席主。他放棄迂回路徑也避開其它守衛嚴密的通道,選擇直接攀上壁崖。
三個月前,察哈爾在山澗濕地蟄伏療傷,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正如他不知道蘇小小的生死。回顧鋌而走險突擊黑旗居庸關總部的失敗一役,是察哈爾的最痛,他的心曾被遙遠的豔陽天燒出的窟窿又擴大了一圈,源於蘇小小的美麗舊疾染上了絕戀的新血。
背叛,從西灣子開始,察哈爾懷疑黑旗的事業,更對情侶蘇小小施以酷刑,迫她改變信仰。他們退出服役,挑戰組織,結果敗走逃亡。躲過西灣子大搜捕的亡命鴛鴦,誓死突擊居庸關欲鏟除邪惡之首,卻毫無意外地陷入重圍。察哈爾不接受雙雙臨危的結果,他的恐懼無以複加,也正因此,他曾發起一次獨立行動,天真地以為他擁有挑戰實力,可以清除禍患,拯救愛情,從此和蘇小小遠走高飛。他對刑傷未愈的小小隱瞞了刺黑計劃,臨行前往西灣子大教堂禮拜,他想跟主教大人做個告別。他聽到默懷生主教的聲音:我可以遣誰呢?誰肯為我們去呢?
察哈爾熱淚盈眶,他默默離開,沉重的腳步趟過昏暗的街道,麵對新舊創傷累累的紅土小鎮,回答:我在這裏,請差遣我!我們得到了就應該付出,神啊,你是否存在一點都不重要,我將依你的召喚行事,而不是作惡。熱淚沸騰了熱血,察哈爾感到這一天將會被人們銘記,將是他傳奇人生的揭幕。然而這塊幕太厚了。如果不是蘇小小隨後的加入,浴血涉險,察哈爾必喪生無疑。他們知道挑戰會繼續,但是他們麵臨的處境更加危險。亡命之途,西灣子再次成為他們的庇護神,而之後引發的大搜捕不啻是察北小鎮的又一場災難。
亡命鴛鴦從大搜捕中逃脫,已然被逼上絕路。蘇小小攜察哈爾一頭撲進白樺林,遁跡地道,爬行突進。這是一條黑旗組織挖掘的居庸關至西灣子的地下通道,有著悠久的陰謀史,蘇小小曾被派遣通行過一次,所以她遵循記憶在黑暗中摸索引路。通道並非全部在地下,施工者巧妙地利用了地形和密林的結合,某個區段幽深如壕溝,某個洞口隱匿於陡岩裂縫需攀上樹端蕩入,有的直立枯幹,有的彎曲潮濕,有的左右狼牙交錯,有的上下凸凹起伏。穿越長城底下的一段最為窒息,察哈爾在匍匐中呼吸急促,蘇小小則提醒他小心陷阱。險情發生了,就在他們可以直起身子加快速度時,察哈爾一步踩空跌下暗坑。暗坑仍在往下塌陷,像是連通地獄的流石魔洞,下墜的察哈爾意識到危急十分,便果斷向上拋出飛網。蘇小小抓住網的一端,網繩彈出的碎石擦傷她的臉頰,察哈爾憑借飛網的韌性迅速攀出陷阱。
潛伏第一日。
時間像緩慢的蝸牛蠕動,一隻孤獨的螳螂跳進察哈爾的岩縫,少頃爬上他的肩,身子有些顫抖。他想抓住螳螂放進懷裏,暖暖它,而它卻順著頸部移步,嘴巴輕觸他冷凝的鼻翼。太陽出來就好了。
察哈爾和蘇小小聯手突擊居庸關,就是在太陽出來的一刻發起衝鋒的,而陰雲在打響第一槍後竟詭異地籠罩了光明。他們奪取了一挺加特林機槍,它是笨重的轉管速射槍,摧毀人身和常規掩體的威力巨大。察哈爾第一次到居庸關曾摸過它,為它配置的掩體堅固隱蔽,它的任務是封鎖上山的通道。蘇小小對機槍掩體周圍非常熟悉,所以它成了首要解決的障礙,盡管射殺機槍手不無意外地暴露了進攻的方向,隨後的加特林則幫助他們成功擊潰外圍守衛隊。他們炸毀機槍,繼續突進,雌雄兩隻手槍頻頻射擊掃除零星抵抗,躍入核心據點,闖進巢穴。之後發生了什麼,察哈爾的記憶非常模糊,或者是他不願意觸及的,就算當時他的頭腦也是亂麻一團。雌雄雙槍步步逼退首領本人和副首領席主,他們仿佛彼此控製著對方,但是又幾乎同時將目光聚焦在蘇小小的身上,喊出一聲“心兒”,那是慈愛歎息和懷疑情緒混合的雙音律。察哈爾被短暫地忽視了,是短暫,他急促的呼吸僅吐出一瞬的驚駭,在尚未演變成恐懼時他開槍了。
刺黑失敗,該事件卻並未告終。察哈爾和蘇小小倉促撤退,新一撥黑旗衛隊趕到,對他們實施了圍追堵截。追擊者有數十人之多,長槍短槍射出的子彈橫飛,撞擊,爆裂,察哈爾換了彈匣再次打光,蘇小小幾番跌倒,縱使被拖拉逃遁而腳步還是磕磕絆絆,雙腿像灌了鉛水般僵硬,與之前敏捷的身手判若兩人。他們就要退到山澗壁崖,隻有灌木和岩石的壁崖頂上已無進退之路,絕處逢生的可能等於零。察哈爾必須做出最後一搏。蘇小小似有恢複的跡象,她舉起槍連發數彈,擊倒最近的幾個尾追者,這給察哈爾爭取了時間。他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也是急中生智,忽地從懷中抽出飛網拋起。飛網貼著地麵圈起一團石子,另外三個角回到察哈爾的手裏,石子網團快速旋轉,他連續鬆開一角,兩角,三角,四角,拋擲出去,釋放出爆發的能量。這是出奇製勝的絕殺一招,當飛網鬆開四個角,石子的攻擊麵達到最大,而原本用於自救的網也終結了它的使命。這一招叫“圈石鬼攻”,是察哈爾在山澗濕地蟄伏療傷時命名的,也成了他的硬功夫“飛石打擊”的突發奇想版,它的破壞性不遜於加特林機槍。
追擊遭遇扼製,黑旗衛隊死傷慘重,然而,留給察哈爾和蘇小小的片刻喘息仍舊無處可逃。雌雄雙槍彈盡,麵對重新組織的包圍圈,他們隻有節節後退,身後是壁崖的邊緣。一排強勁呼嘯的子彈撲麵而來,猶如橫掃的暴風雨轟然而至,察哈爾抓住蘇小小的手臂仰身空翻,躲過了彈雨,雙軀也墜下懸崖。蘇小小掉下懸崖的一刻,她的腦海全是對首領本人開的那一槍,繼而是她少女一生的回顧:父親英年早逝,丟失母親,流浪街頭,收留她的老藝人,被席主招募,射殺戀人,招募察哈爾,螳螂刺紅,血拚察北,酷刑和對組織的背叛……她的臉上是痛苦的表情,卻沒有一滴淚水。察哈爾誓要靠他不成熟的“柔術軟功”逃生,他要救她,哪怕自己粉身碎骨。小小隻有赴死的心,她在沉墜中為身體加速,而他極力控製速度,一次次用身體包裹她。
“記住納蘭心。”小小的眼睛湧出一顆淚珠。
噴射的風向上驚掠,就要剝開察哈爾的皮囊,撕裂他的軀殼,他抱住小小,感覺到她已經分解。“就要死了,多美呀。”她的語速比風還快,一下就被風拋到了崖頂,他聽不到。“抱緊我,別分開。”他們不可能分開,他們是同謀,戰友,戀人。“我沒有信仰,我的心幹淨。”小小掙脫開察哈爾。人體墜落,懸崖攀升。他抓住她的手了,想把她拉過來,她也在用力拉他。他在她的上方,抓住她的雙手,集中力量踩她的腳背,這樣就往上躍了一截。繼續墜落。他們交替用這個方法,躍起又跌下。這是失敗的嚐試,控製下落的速度都不可能。他旋轉到她的下麵,她的背緊貼他的胸,兩具肉身下墜。察哈爾用身體包裹住小小,她又一次掙脫出去。他包裹,她掙脫,他又包裹。他的肉身擴張到最大,所有的細胞從聚集一體到分解開來,這不會持續多久,緊接著它會崩潰,他必須控製住節奏才能避免可怕的爆發,細胞必須恢複獨立又聯袂的原形。他成功了。
察哈爾的身體化成了泥,完全把小小包住,她再也掙脫不掉。就在觸到崖底的最後一息,他們的身體化成了土壤,融入了水。山澗一片沸騰,之後是永遠的清澈。土裏,水裏,海底,深淵,抑或是地獄,察哈爾做了一個永恒的夢,夢中,蘇小小變成一條美人魚遊向遠方。
潛伏第二日。
時間從察北方向侵襲而來,它起始的地方並不遙遠,但對於察哈爾來講可能永遠不能回歸了。孤獨的螳螂和他分享食物,隻是一些幹魚和沙棘果,他的懷裏還有儲藏。他摸索懷裏,摸不到飛網的暖,那是蘇小小在螳螂刺紅的胭脂坊開始為他織的,用了什麼材料他一直琢磨不透。他摸到雙槍,雌槍是他的佩槍,它原屬蘇小小的佩槍之一,另一支稱為雄槍,它們都印有她的指紋,每一寸鋼鐵和每一粒子彈都遺留著她的體溫。
雌槍跟隨察哈爾經曆了跌宕起伏的冒險生涯和生死考驗,就在轟烈的絕命之途丟失了,他清晰地記著,被迫跳崖時他和小小都沒有槍。他在深不見底的山澗死亡,在陰陽交替的濕地複活,雌雄雙槍如何回到他的身上,察哈爾完全不清楚。他檢討三個月前刺黑失敗的原因,一是雌雄雙槍的意外失靈,二是蘇小小的意外失態,否則,本人和席主絕不可能逃過一死。兩個意外,失態主導了失靈,致使兩顆子彈跳過目標飛逝。察哈爾的驚駭一槍迫使蘇小小扣動了板機,她一瞬的神態已經演變為恐懼,這是他複活後腦海反複的回放顯現出來的。他似乎明白了,不是槍的問題,是小小的問題。她為何在扣動板機時猶豫呢?是猶豫,而且她的手抖動了一下,他感覺到了。察哈爾回顧胭脂坊授槍一幕,蘇小小捧槍的手也發生過抖動,她打算讓出雄槍,但猶豫了一下又珍愛般地收回。她授予他雌槍,反複叮嚀要好好愛惜。
當時蘇小小摸出佩槍,沒有察哈爾想象的那麼玲瓏,反而它的厚度顯得笨重,槍身比女子的小鞋大些,比蘇小小腳上的大鞋小些,他從久遠的烏黑中看到幽幽的藍光。她的左手貼到槍上前推,隨著右手後抽,一支槍就變成了兩隻。雌雄兩支手槍,合起來為共同體,分開則各自獨立。察哈爾還是想得到雄槍,被小小嚴厲喝止了。兩支槍的區別不大,雄槍左側麵有凸脊,雌槍右側麵有凹槽,接觸麵皆有很強的磁性。它們的奇妙處是雙槍合為一體時,可單發可雙發,兩個槍膛射出的子彈在飛行途中一旦彼此擦身便會發生碰撞,由此改變運動軌跡,也有另一種可能,即碰撞後並不分離,而是糾纏旋繞向前互動加速。據小小介紹,想達到什麼效果全賴人為控製,雙槍合一的方式有二,一是機械性連體,二是雙人貼近並駕齊射,這就要求左右手的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