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傳粵西之龍神,生於周秦之世,本末源流班班可考。這西江上下遊,一帶千載,沿途村寨若建廟立碑,龍神遂必顯應,利澤天下……”
船艙當中,正襟危坐一位說古先生,他被稱為“聽龍人”,手執一塊驚堂木,能把西江龍母率領龍子龍孫維護百姓和平的故事說個三天三夜。
艙內四周圍著一圈板凳,座無虛席。被擠到艙門邊上的一個十五六歲的清瘦少年,左眼上斜縛著一層紗布,聚精會神地聽著青烏術士賴布衣千裏尋龍、與龍母擲錢鬥法的橋段,壓根沒發現有個人走到他身後。
“陵少。”
“阿實,你嚇我一跳。”少年回頭看清來人,是家裏臨時請來隨身當跟班的街坊家小子,名叫駱阿實。
“陵少,太太說起風了,你眼睛不好,回艙裏坐吧。”阿實今年十四歲,有點兒憨愣。
阿實不提,曾陵暫時忘了自己左眼的事。
數月前,他剛滿十五歲那日,父親來信約好,是日坐船從省城回來。沒想到,一大早天氣驟變,江上風雷暴虐。他擔心父親,便一個人跑到江邊眺望,但雨勢實在太大,他隻得躲到江畔的龍王廟內避雨。
近年,這一帶的百姓不知為何,都說龍王不靈了,紛紛坐船去朝拜對岸的紅財神廟,徹底把龍王冷落下來。廟裏收不到香火錢,廟祝也就卷了香爐和龍王身上的衣裳跑了。等到大家發現的時候,龍王臉上已結滿了好幾層蛛網。
曾陵去避雨的時候,失修的內殿已被風雨侵襲得千瘡百孔,他站在簷下,突然一道閃電劈過,一條胳膊粗的四腳黑影就從梁柱上震落下來,呼地撲向自己的臉。他登時嚇得大叫,拚命揮手抹臉,但怪的是,手上並未碰到什麼惡心的異物。
曾陵把自己周身看過一遍,確認沒有那四腳蛇的蹤影才放了心。隻是沒想到進廟的這麼一小會兒工夫,外麵居然已雨歇放晴。走出龍王廟,他看見遠處碼頭上的客船正在靠岸,立刻將剛才經曆的怪事拋諸腦後,趕去迎了父親回家,這事就像翻書頁那樣翻過去了。
隻是沒想到自那天起,他的左眼就時常痛癢難忍,不見風時還好,若出門見到日頭或撞風,便紅腫得跟桃核一樣。母親給他察看,隻覺眼底似有一根發絲般的線頭,但一眨眼又不見了。治療眼疾的大夫也隻是開些祛火清熱的湯藥熏蒸內服,一點兒效驗也沒有。
曾陵下意識揉揉眼睛,還戀戀不舍地想擠進艙門裏聽故事,阿實又扯扯他的衣袖。
“哎,讓我聽完這段,賴布衣用趕石鞭要堵江口了……”曾陵不耐煩地甩開阿實的手,沒想到阿實卻湊近耳邊低聲道:“剛才樂嬸看到幾個僚人在碼頭上了船,都帶著刀,在幾個房間走來走去,好像在找什麼……太太怕有危險,讓我來喊你回去。”
“僚人?”聽到這兩個字,曾陵頓時被唬得一愣。
僚人,是廣西一帶潛居深山的獵戶洞民,傳說他們住在參天大樹或懸崖上,不論男女,個個有猛獸般的臂力,甚至能像猿猴一樣徒手攀越峭壁。很多人還說,僚人會成群結隊地在偏僻山道中劫殺旅客,席卷財物後就把人丟到山澗裏,所以僚人生活的深穀中全是累累白骨,入夜後則漫山飄浮著熒熒鬼火,那都是慘死在僚人手下的冤魂對遠來的人們發出的警告。
久而久之,城裏人都會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僚人來了!”
“那回去吧。”曾陵馬上擔心起母親來。他母親曾陸氏是位大家閨秀,出身端州城中吉慶坊陸家,自小受到很好的教化,知書達禮又文靜娟秀,跟曾陵他爹是極登對的。隻是婚後沒幾年,天時敗壞災荒迭起,鄉下收租的幾十畝良田連續被山洪倒灌,佃戶種不出幾斤糧食,而曾家的兩位祖輩老人也相繼去世,家道就眼見著艱難起來。
曾陵的父親曾計聞,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生計維持不下去後,隻得跟著族中叔伯兄弟出門學做生意,勉強養家糊口。
曾計聞常年奔波在外,所以曾陸氏的性情也越發謹小慎微。這回她不得不拋頭露麵,迫不得已跟各色人等擠著,坐這載人又載貨的大客船,原因還是曾陵他爹曾計聞出了事。
數日前,曾計聞與叔伯家二哥前往竹山鄉的妻姐家收一批新苧麻布,沒想幾天後二哥發來書信,廣寧近日山林瘴癘,曾計聞也不慎染上瘟熱急病,狀況十分危急。曾陸氏頓時焦急萬分,臨時請來街坊駱阿實做小廝,又帶上樂嬸和曾陵,打點一番後,一大清早上了船。
曾陵轉頭往船後麵女眷歇息的雅間走去,此時已近正午,但棱窗外透入的光線昏暗,江麵上更是一派灰沉,江風呼呼地掀浪,人腳下直晃。
偏偏這時候,路過的一個舊簾子裏倏地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了曾陵的胳膊,嚇得他整個人差點兒跳起來。曾陵側目一看,簾子裏露出女子的半張臉,接著她不由分說地就把曾陵往簾子裏拉。
“你、你做什……”曾陵氣急敗壞地要推開她,鼻端卻陡然聞到一絲花草的香氣,曾陵一時有些失神,再對上女子靈動的雙眼,他的下一句話便罵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