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以父親為原型的,文中所有故事均為那個時代真實發生的事情。
父親大概並不知道我有多愛他。有一個解放軍父親,使我在小夥伴麵前尤為自豪,但這並不妨礙他每次教訓我時,下手絲毫不留情。有一次,他穿著軍用大圓頭皮鞋將我一腳踢飛,理由竟是嫌我步伐拖遝,走不快。後來路人告訴母親,母親為此垂淚良久。
父親是一名軍事幹部,可他並沒有繼承我軍擅長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優良傳統。他對我的責罵多於說教,而體罰又多於責罵,以至於後來,如果我若幹天沒有挨打,心裏自會惴惴不安,因為這往往預示著一場更為激烈的暴風雨就要來臨。在戰場上,他用高射炮和敵人說話,在家裏,他用棍棒和我說話。童年時,我對他的態度既畏且恨,敢怒不敢言。及至青少年,我多以冷漠表明自己的態度。獨有一件事,每當我倆論及他在部隊的生活,或談到打仗,那種促膝密談的融洽令母親都感到意外。母親道:“平時像仇人,說不到三句話就翻臉,一說起打仗就和好了。”我也有同感。也隻有在那一時刻,我感覺不到高高在上的父權,我和父親是平等的,平等得如同他的戰友。
父親離開部隊時,我隻有四歲,所以記憶裏沒有父親太多的軍旅生活印象。但在以後的成長中,無論是他對我的要求,還是他自身的言行舉止,都讓我感受到濃濃的軍人氣息。每當他對我不滿意了,就會痛斥我,說我即使到了部隊上也會開小差,當逃兵。愛之愈深責之愈切,我並不會把他的話當真。
及長,我也為人父,過去經曆過的許多事情都淡漠了,可父親之間的往事卻曆曆在目,好似陳年佳釀,愈久愈香。有時我會想起他騎著那輛二八加重飛鴿自行車,將我載在橫梁,結果我把腳塞入車輪,夾得血肉模糊;有時他會利用值班的機會打開武器櫃,讓我摸摸五六式半自動、衝鋒槍,還有雷鋒胸前挎的那種著名的五零式衝鋒槍;還有一次過年,他搞了兩枚民兵訓練用的紙手榴彈,在院子燃放時震碎了自家的玻璃,卻叫嚷著“碎碎(歲歲)平安”;最搞笑的一次,是在西安解放路買香蕉,小販在秤上做手腳,被他一把抓住,用普通話怒斥:“你日鬼你。”
父親在企業任武裝部長期間,一次家中有長輩造訪,談論子女參軍問題。臨告別時,來客掏出兩包香煙放置茶幾,道:“這是某親戚出國帶回的外國香煙。”父親可掬的笑容瞬間僵硬,一臉錯愕地睜大眼睛:“某某,這是幹什麼?咱們可都是共產黨員啊!”不由分說地把煙塞回給客人送出門。那時我隻有八九歲,除了覺得大人推來搡去地好玩,別無其他。這種場麵在電影上見得更多一些,也曾經讓人感動過。可後來再看到這樣的畫麵,聽到類似義正詞嚴的表白,銀幕下隻是哄堂一笑。常說時光如流水,而信仰、價值觀有時比時光更快,變得讓人難以適應。父親並不刻板,也不迂腐。他那樣做,沒有絲毫的虛偽造作,一切都是出自於本真。並不是他個人有多麼高尚,而是時代賦予了他們那一代人這種特殊的屬性。這種屬性在今天人的眼裏,往往是褒貶不一。
共產主義聽起來像是很遙遠的一個詞,卻是父輩篤信無疑的理想。父輩的這一代老兵都已經站在了曆史舞台邊緣,就要謝幕了。前些日子,父親前往送別一個老戰友,回來後偶感風寒,病倒了。我見到他時吃了一驚。父親在部隊養成的良好習慣一直保持至今,儀表嚴整,隻要出門,總是清爽整潔。唯獨這次,麵色憔悴,嘴唇幹裂,眼角總有擦拭不淨的分泌物。我的心驀然悲涼,知道那個身姿挺拔,精神充沛的父親已經漸行漸遠了。生命如同接力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曆程,走完後把接力棒交給下一代人。人類就是這樣生生不息地傳承,在傳承中走向未來,走向和平。
老兵不死,隻是逐漸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