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津阪特急(1 / 3)

全球氣溫平均上升0.57度的那一年,我因為考上大學,一個人從赤岡搬到津島。

在那之前的暑假,受到住在津島的姑姑的邀請,曾經去過一次。正值酷暑的幾天,我提著旅行袋在陌生的城市不停地轉車。比起整個小鎮隻有兩台巴士的赤岡,津島的交通路線圖就像迷宮。下班時間一到,高峰期的地鐵站人頭攢動,我被擦撞得暈頭轉向,隻好躲在角落。等一班車剛開走,立刻四下尋找工作人員問路。

“大叔?”我拍拍穿著製服的高大背影,“請問去平居是從這裏轉車嗎?”

對方轉過頭來,是比預期年輕的臉。好像為大叔的稱呼愕然,頓了一下:“去平居?”

我把姑姑傳真來的路線圖遞給他。認真研究的側臉,汗珠不斷從帽簷下淌下來,順著臉頰滴在製服上。

“在這裏坐下一班津阪特急,到長森轉乘東線,最後一站就是了。”他邊說邊後退,接著拿起無線廣播通話機,“正在等候的乘客,地鐵即將進站,請注意安全退到黃線之後。正在等候的乘客……”

“就是眼前這一班嗎?”我還想再問得更清楚,即被人群簇擁著上了地鐵。驚慌失措地往回掙紮時,車門已經關上了。大叔忙完例行公事再一回頭,發現貼在車窗上的我焦急地看著他,連忙點頭示意車次沒錯不用擔心。站台與他一起倒退,我才發覺路線圖忘在他手上。拿回來是沒有可能。

狼狽不堪地到達終點,姑姑和表哥就在出口,拿著我國小的照片核對每個走出站口的人。我再次在人流簇擁下磕磕絆絆地小跑,被旅行袋累贅得重心不穩,最後麵朝下撲摔在表哥跟前。

大概從那時起,對城市就沒有好印象。

總覺得每個人時刻都在趕路。目標明確的人生雖然沒錯,但不免冷漠。

“比起來,我更喜歡鄉下。”我跟表哥說,“像我們那裏,很少有人裝冷氣。夏天就一邊抱怨熱一邊扇扇子,到半夜還有人在外麵乘涼聊天,一點也不寂寞。冬天不是穿的很多嗎,還有人把雪球藏在……”

“那還是快點適應這裏比較好吧?”他不客氣地打斷我,沒興趣聽似的,“妳秋天不是要來上大學嗎?”

“嗯……”城市有城市的相處方式。不管多不適應,隻要習慣了就好。

一個禮拜後,我告別津島,順著原路回家。在同一個站台,又看見熟悉的背影,舉著紅色小旗邊維持秩序邊衝無線電講話:“請注意安全退到黃線之後……”淡藍色的製服襯衫後襟濕了一大片。

兩班車之間的空當,他走到稍微陰涼的地方休息,轉身地瞬間剛好看見我。

我衝他笑:“我回來了!”

他愣了幾秒鍾,想起我是誰,露出淡淡的笑容:“歡迎回來。”

“啊,真的還記得我啊?”

“我還在想妳會不會迷路。沒事就好了。”

“謝謝大叔。”

他又被那稱呼惹得一愣。

雖然想問他名字,又怕城市的人不喜歡這一套。隻好對他工作中的背影說了再見。

會“再見”的,常常是以為再不會見的人。一個月後,我帶著整套行李回到津島。轉車途中又碰到他。一時間錯覺他哪也沒去,隻是等在那。不曉得因為旅途疲勞,還是在陌生環境下意識對稍微熟悉的人產生雛鳥心情,我主動過去跟他講話:“大叔!”他的背影一僵,猜出我是誰,轉過來的臉上沒有驚訝:“妳好……啊,這麼多行李?”

“我要來這裏上大學啦!”

“大學生?恭喜。”

“大叔也是從南部來的嗎?口音有點像。我也是哦。”

“嗯,要好好加油。”他點點頭,幫我把行李搬上車,又回頭去廣播。

城市裏的人,表情都不太多。很難從對方的反應中推測自己的位置,大家都刻意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其實是在維護自尊心。我從車窗望出去,隻看見灰蒙蒙的人流中那麵紅色的小指揮旗。

新學期開始。租住的公寓離姑姑家不算遠,我常常跟表哥一起乘坐津阪特急在學校與公寓之間往返。偶爾經過那個月台,還能看見專心工作的大叔。有一次,我剛好坐在窗邊的位子,他照例站在門口引導乘客。車子開動的片刻,他稍一低眼,看見我,淡淡點了個頭,轉開視線。抬起來揮開額角汗水的左手無名指上,閃著款式尋常樸素的戒指。

“妳在跟誰笑?”表哥坐在我對麵,攤開的課本上寫著無數公式。

“之前認識的朋友。我剛到津島的時候不是常常會迷路麼,這裏的線路圖好複雜,根本看不懂……”

“嗯。別被奇怪的人騙哦。”他又打斷我,低頭看書。

我扭頭看窗外,心想,沒有興趣知道,又偏偏要問。城市真的很討厭。不過後來再想,如此無法釋懷,又不懂得隨遇而安的我也算不上成熟。

說到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最好的,果然還是小孩子。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常常搬家。生活得辛苦,也沒交到幾個好朋友。但因為去過各式各樣的地方,見過各種不同的人,對環境的包容力很好。國中畢業那年,爸爸心髒病突發去世了。我跟媽媽帶著小我十三歲的弟弟,投靠她赤岡的娘家。住在別人屋簷下的日子並不輕鬆,為了不惹閑話媽媽隻好出去工作。我邊上學還要幫忙照顧弟弟。有一次媽媽臨時加班,負責看護的人不願延時,竟然直接把弟弟送來學校給我。有一陣子還曾傳聞弟弟是我的小孩。

隻有在鄉下才這樣,一舉一動都被注意。太過關心別人的生活,造成他人困擾。也許從那時起,無意中經營出對城市的向往。拚命的讀書,希望能離開家裏。

當然,後來才知道,隻要那塊土地對自己沒意義,不管在哪生活都會迅速厭倦。

平靜的新生活過了幾個月,接到娘家的電話,說媽媽病倒了。我無心讀書,又不敢錯過考試,整日焦躁不安。間歇從昏迷中醒來的媽媽用手機傳來信息:“不用擔心。要好好努力。”段考一結束,我立刻收拾東西回家。在經過那個站台轉車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姨媽的聲音。

“美冬。媽媽……過世了。”電話那邊充斥小孩哭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