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下的纏綿。
傍晚,天色已經暗了,雨還沒有停。
廊下,泠泠的雨聲裏摻雜著泥爐煮水的咕嚕咕嚕聲。
說不清是不是泥爐烹了天地之水,但雨聲清冷如弦、水沸之聲如鳴,讓這方院落裏一下子熱鬧起來。
院裏隻有一人,這人坐在廊下的蒲團上,正望著漫天細雨。
春雨貴如油。
很久之前他去給太子講課,第一堂課講得正是《孟子盡心下》,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窗外有雨,為人君者,首先應關注的是民生。
雨多了恐有水患,雨少了恐有旱災。
豐年歉年,固然是天時地利決定的,但為人君者的仁人之心可以改變百姓的命運,這就是“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做到這一切,國家焉會不強盛?
年少的太子一張稚嫩的臉上滿是凝重,他俯身一拜,向先生道謝。
過了授課時間,太子一聲親切的“舅舅”才點破了他的身份。
他是嘉貴妃的哥哥、太子的舅舅、當朝翰林院侍讀學士兼日講官——方含光。
給太子講學,他已經講了五年了。
五年前的太子,還是個稚嫩的小童,努力端著神色,使自己顯得莊重。
五年後的太子,已經成了一個翩翩少年,即便不怒之時,也自有威嚴。
第一堂課,他給太子講得是“民生”;
最後一堂課,他給太子講得是“製衡”。
朝堂之上、草野之間,多少書生鴻儒、多少君子和小人,人人的心中都有那麼一條道路,或是通往名利之巔,或是通往阿鼻地獄,或是通往聖人之境……為了這最終的歸宿,每個人都用盡心機。
尤其是在朝堂之間,一頂烏紗帽、一方小官印,手底下就是無數人的性命,人頭滾滾往往在一念之間,這其中的爭鬥就更厲害了。
為人君者高居於廟堂之上,麵對著無數的黨爭糾紛,既要學會利用、又要學會製衡。
對於忠臣,可以委以重任;對於奸臣,視其能力高低安排官位,不可一概摒棄。
因為“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善與惡往往是相對出現的。
朝堂之上沒了奸臣,自然也就沒了忠臣。
對於忠臣,就像是一隻杯子,隻有杯子空著才能用,若是杯子滿了,那也就失去了使用的價值。
“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太子要學會培養忠於自己的忠臣,那些已經功成名就、青史留名的大臣子,可以用但不可以長久,因為太子無法製衡他們。
從這個道理上講,宮裏的內臣性命全都掌握在天子手中,他們是最忠實的家奴,比之外朝之臣,他們的所有名利都維係在帝王身上,因而更加忠心。
太子的臉色疑惑極了。
先生,也就是自己的舅舅,以前從來都是講“太監內侍不可用,清流文人可以用”的正統之話。
這天舅舅屏退了所有的宮人,講了一堂讓他震驚又疑惑的課。
忠臣、奸臣、內臣、外臣,在舅舅的講解中,都是天子手中的“器具”,各盡其用,各安其位。
儒家講“君子不器”,就是希望君子不要成為一個單純的器具。
器者,形也。
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滿盈。
故君子之思不器,君子之行不器,君子之量不器。
可是舅舅說,在帝王眼中,君子就是一件“器具”。
太子緊緊蹙起的眉頭像是少年對成年世界的質問。
方含光不動聲色的繼續講。
他知道今日的授課對於這個年紀的太子來說太過驚世駭俗,但太子遲早要登上皇位,一味的保持天真純善,一味的看不見人間險惡,這怎麼能是合格的帝王?
他不惜做出這種“揠苗助長”的事情,也要讓太子盡快長大。
因為皇上已經動了退位之心。
“其可以罪過誣者,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
授課的最後,他告訴太子最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