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謂文化交流,隻能是相互滲 透,決不會由一方取對方而代之,換句 話說,即誰也不能吃掉誰,彼此可能有 消長升沉,但也決不會同歸於盡 ;如果 同歸於盡,便是又一種新東西。
嚴 複 :論世變之亟
嚴複(1854—1921),原名宗光,後改名複,字又陵、幾道,福建侯官縣人, 著名翻譯家、教育家、新法家代表人物。他曾任過京師大學堂譯局總辦、上海 複旦公學校長、安慶高等師範學堂校長,清朝學部名辭館總編輯。梁啟超稱讚 他“於中學西學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譯有《原富》、《法意》、《天演論》等。
用西洋之術,無俟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
嗚呼!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變也, 莫知其所由然,強而名之曰運會。運會既成,雖聖人無所為力,蓋聖人 亦運會中之一物。既為其中之一物,謂能取運會而轉移之,無是理也。 彼聖人者,特知運會之所由趨,而逆睹其流極。唯知其所由趨,故後天 而奉天時 ;唯逆睹其流極,故先天而天不違。於是裁成輔相,而置天下 於至安。後之人從而觀其成功,遂若聖人真能轉移運會也者,而不知聖 人之初無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之構難,究所由來,夫豈一朝一夕之故 也哉!
嚐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於中之人好古而忽 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 ;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 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複衰,既治不可複亂,為學術政化之 極則。蓋我中國聖人之意,以為吾非不知宇宙之為無盡藏,而人心之靈, 苟日開瀹焉,其機巧智能,可以馴致於不測也。而吾獨置之而不以為務者, 蓋生民之道,期於相安相養而已。夫天地之物產有限,而生民之嗜欲無窮, 孳乳寖多,鐫讒日廣,此終不足之勢也。物不足則必爭,而爭者人道之 大患也。故寧以止足為教,使各安於樸鄙顓蒙,耕鑿焉以事其長上,是 故春秋大一統。一統者,平爭之大局也。秦之銷兵焚書,其作用蓋亦猶是。降而至於宋以來之製科,其防爭尤為深且遠。取人人尊信之書,使 其反複沈潛,而其道常在若遠若近、有用無用之際。懸格為招矣,而上 智有不必得之憂,下愚有或可得之慶,於是舉天下之聖智豪傑,至凡有 思慮之倫,吾頓八紘之網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魚,而已暴鰓斷鰭,頹 然老矣,尚何能為推波助瀾之事也哉!嗟乎!此真聖人牢籠天下,平爭 泯亂之至術,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也,至不能與 外國爭一日之命,則聖人計慮之所不及者也。雖然,使至於今,吾為吾治, 而跨海之汽舟不來,縮地之飛車不至,則神州之眾,老死不與異族相往來。 富者常享其富,貧者常安其貧。明天澤之義,則冠履之分嚴 ;崇柔讓之教, 則囂淩之氛泯。偏災雖繁,有補苴之術 ;萑苻雖夥,有剿絕之方。此縱 難言郅治乎,亦用相安而已。而孰意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乃有何物泰西 其人者,蓋自高顙深目之倫,雜處此結衽編發之中,則我四千年文物聲明, 已渙然有不終日之慮。逮今日而始知其危,何異齊桓公以見痛之日,為 受病之始也哉!
夫與華人言西治,常苦於難言其真。存彼我之見者,弗察事實,輒
284 言中國為禮義之區,而東西朔南,凡吾王靈所弗屆者,舉為犬羊夷狄, 此一蔽也。明識之士,欲一國曉然於彼此之情實,其議論自不得不存是 非善否之公。而淺人怙私,常詈其譽仇而背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 塞一己之聰明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與誰何。忠愛之道,固 如是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念之,今之夷狄,非猶古之夷狄也。 今之稱西人者,曰彼善會計而已,又曰彼擅機巧而已。不知吾今茲之所 見所聞,如汽機兵械之倫,皆其形下之粗跡,即所謂天算格致之最精, 亦其能事之見端,而非命脈之所在。其命脈雲何?苟扼要而談,不外於 學術則黜偽而崇真,於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 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曆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嚐立以為教者也。 彼西人之言曰 :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 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 賊人道。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
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耳。中國理道與西法自由最相似 者,曰恕,曰絜矩。然謂之相似則可,謂之真同則大不可也。何則?中 國恕與絜矩,專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於及物之中,而實寓 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異,於是群異叢然以生。粗舉一二言之 :則如中 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 ;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 ;中國以孝治天下, 而西人以公治天下 ;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 ;中國貴一道而同風,而西 人喜黨居而州處 ;中國多忌諱,而西人眾譏評。其於財用也,中國重節 流,而西人重開源 ;中國追淳樸,而西人求歡虞。其接物也,中國美謙屈, 而西人務發舒 ;中國尚節文,而西人樂簡易。其於為學也,中國誇多識, 而西人尊新知。其於禍災也,中國委天數,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倫, 舉有與中國之理相抗,以並存於兩間,而吾實未敢遽分其優絀也。
自勝代末造,西旅已通。迨及國朝,梯航日廣。馬嘉尼之請不行,東 印度之師繼至。道成以降,持驅夷之論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稍 息,於是不得已而連有廿三口之開。此郭侍郎《罪言》所謂 :“大地氣機, 一發不可複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發之機,未有能勝者也。” 自蒙觀之,夫豈獨不能勝之而已,蓋未有不反其禍者也,惟其遏之愈深, 故其禍之發也愈烈。不見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則其激也不高。不見夫 火藥乎?其塞之也不嚴,則其震也不迅。三十年來,禍患頻仍,何莫非此 欲遏其機者階之厲乎?且其禍不止此。究吾黨之所為,蓋不至於滅四千年 之文物,而馴致於瓦解土崩,一渙而不可複收不止也。此真泯泯者智慮所 萬不及知,而聞斯之言,未有不指為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為中國之人民,謂其有自滅同種之為,所論毋乃太過?雖然,待 鄙言之。方西人之初來也,持不義害人之物,而與我構難,此不獨有識 所同疾,即彼都人士,亦至今引為大詬者也。且中國蒙累朝列聖之庥, 幅員之廣遠,文治之休明,度越前古。遊其宇者,自以謂橫目冒耏之倫, 莫我貴也。乃一旦有數萬裏外之荒服島夷,鳥言夔麵,飄然戾止,叩關 求通,所請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虜我官宰,甚而至焚毀宮闕,震驚乘 輿。當是之時,所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者,力不足耳。謂有人焉,伈伈俔俔, 低首下心,講其事而谘其術,此非病狂無恥之民,不為是也。是故道鹹之間,斥洋務之汗,求驅夷之策者,智雖囿於不知,術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謂非 忠孝節義者徒,殆不可也。然至於今之時,則大異矣。何以言之?蓋謀國 之方,莫善於轉禍而為福,而人臣之罪,莫大於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 不睹西洋富強之效者,無目者也。謂不講富強,而中國自可以安 ;謂不用 西洋之術,而富強自可致 ;謂用西洋之術,無俟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皆 非狂易失心之人不為此。然則印累綬若之徒,其必矯尾厲角,而與天地 之機為難者,其用心蓋可見矣。善夫!姚郎中之言曰 :“世固有寧視其國 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貴。”故推鄙夫之心,固若曰 :危亡危亡, 尚不可知 ;即或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令若輩誌得,而自退處無權勢之 地乎?孔子曰 :“苟患失之,無所不至。”故其端起於大夫士之怙私,而其 禍可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觀之,仆之前言,過乎 否耶?噫!今日倭禍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調集,此何為者?此其事 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詩》曰 “:其何能淑,載胥及溺。”又曰 : “瞻烏靡止。”心搖意鬱,聊複雲雲,知我罪我,聽之閱報諸公。
(周振甫選注《嚴複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4 年版)
蔡元培 :東西文化結合
綜觀曆史,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觸,必能產出一種新文化。
當一九一九年九月間國立北京大學行暑假後開學式,請杜威博士演 說。彼說 :“現代學者當為東西文化作媒介,我願盡一分子之義務,望大 學諸同人均盡力此事”雲雲。此確為現代的重要問題。其中包有兩點 :
(一)以西方文化輸入東方 ;(二)以東方文化傳布西方。 綜觀曆史,凡不同的文化互相接觸,必能產出一種新文化。如希臘
人與埃及及美瑣波達米諸國接觸,所以產生雅典的文化。羅馬人與希臘 文化接觸,所以產出羅馬的文化。撤克遜人、高盧人、日耳曼人與希臘、羅馬文化接觸,所以產出歐美諸國的文化。這不是顯著的例證麼?就在 中國,與印度文化接觸後,產出十世紀以後的新文化,也是這樣。
東方各國輸入西方文化,在最近一世紀內,各方麵都很盡力。如日本, 如暹羅,傳布的很廣。中國地大人眾,又加以四千餘年舊文化的抵抗力, 輸入作用,尚未普及。但現今各地方都設新式學校,年年派學生到歐美 各國留學,翻譯歐美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盡力。我想十年或二十年後, 必能使全國人民都接觸歐美文化。
至於西方文化,固然用希伯來的基督教與希臘、羅馬的文化為中堅, 但文藝中興時代,受了阿拉伯與中國的影響,已經不少。到近代,幾個著 名的思想家,幾乎沒有不受東方哲學的影響的。如 Shauer(叔本華) 的厭世哲學,是采用印度哲學的。zsche (尼采)的道德論,是采用 阿拉伯古學的。Tolstoy(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是采用老子哲學的。
現代 Bergson (柏格森)的直覺論,也是與印度古代哲學有關係的。 尤其是此次大戰以後,一般思想界,對於舊日機械論的世界觀,對於顯微 鏡下專注分析而忘卻綜合的習慣,對於極端崇拜金錢、崇拜勢力的生活觀, 均深感為不滿足。欲更進一步,求一較為美善的世界觀、人生觀,尚不可 得。因而推想彼等所未發見的東方文化,或者有可以應此要求的希望。
所以對於東方文化的了解,非常熱心。 我此次遊曆,經歐洲各國,所遇的學者,無不提出此一問題。舉其
最重要者,如德國哲學家 Eu (倭鏗)氏,深願依 Dewey (杜威)、 Russell (羅素)的前例,往中國一遊。因年逾七十,為其夫人所阻。近 請吾友張嘉森(g) 譯述中國倫理舊說,新著《為中國人的倫 理學》一書。法國的數學家 Painleve (班樂衛)氏既發起中國學院於巴 黎大學,近益遍訪深通中國學術的人延任教授。英國的社會學家 Welk(威 爾士)教授與其同誌與我約,由英、華兩方麵各推舉學者數人,組織一 互相報告的學術通訊社,互通學術上的消息。歐洲學者熱心於了解東方 文化,可見一斑了。至於歐洲新派的詩人,崇拜李白及其他中國詩人, 歐洲的新派圖畫家,如 Impressionism(印象主義)、Expressionism(表 現主義)等,均自稱深受中國畫的影響,更數見不鮮了。
加以中國學者,近亦鑒於素樸之中國學說或過度歐化的中國哲學譯 本,均不足以表示東方文化真相於歐美人。現已著手用科學方法整理中 國舊籍而翻譯之,如吾友胡適的《墨子哲學》,是其中的一種。
照這各方麵看起來,東西文化交通的機會已經到了。我們隻要大家 肯盡力就好。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四日
(《蔡元培文集》,線裝書局 2009 年版)
梁啟超 :在中國公學之演說
其固有基礎與中國不同,故中國不能效法。歐洲在此百年中可謂在 一種不自然之狀態中,亦可謂在病的狀態中。中國效法此種病態,故不能成功。
此次遊歐,為時短而曆地多,故觀察亦不甚清切。所帶來之土產,因 不甚多,唯有一件可使精神大受影響者,即將悲觀之觀念完全掃清是已。 因此精神得以振作,換言之,即將暮氣一掃而空。此次遊歐所得止此。何 以能至此?則因觀察歐洲百年來所以進步之故,鄙人對於此點有所感想。
考歐洲所以至此者,乃因其社會上政治上固有基礎,而自然發展以 成者也。其固有基礎與中國不同,故中國不能效法。歐洲在此百年中可 謂在一種不自然之狀態中,亦可謂在病的狀態中。中國效法此種病態, 故不能成功。
第一以政治論。例如代議製乃一大潮流,亦十九世紀唯一之實物。 各國皆趨此途,稍有成功,而中國獨否。此何故?蓋代議製在歐洲確為 一種階級,而在中國則無可能性。蓋必有貴族地主,方能立憲,以政權 集中於少數賢人之手,以為交付於群眾之過渡。如英國確有此種少數優秀之人,先由貴族擴至中產階級,再擴至平民,以必有階級始能次第下移, 此少數人皆有自任心。日本亦然,以固有階級之一少數優秀代表全體人民。 至於中國則不然。自秦以來,久無階級,故欲效法英日,竟致失敗,蓋 因社會根底完全不同故也。中國本有民意政治之雛形,全國人久已有輿 論民岩之印象,但其表示之方法,甚為渾漠為可憾耳。如禦史製度,即 其一例。其實自民本主義而言,中國人民向來有不願政府幹涉之心,亦 殊合民本主義之精神。對於此種特性,不可漠視。往者吾人徒作中央集 權之迷夢,而忘卻此種固有特性。須知集權與中國民性最不相容,強行之, 其結果不生反動,必生變態。此所以吾人雖欲效法歐洲,而不能成功者 也。但此種不成功,果為中國之不幸乎?抑幸乎?先以他國為喻,如日德, 究竟其效法於美者,為成功歟?抑失敗歟?日本則因結果未揭曉,懸而 勿論。
且言德國,其先本分兩麵派,一為共和統一派,一為君主統一派, 迨俾士麥出,君主統一乃成。假定無俾氏,又假定出於共和統一之途, 吾敢斷言亦必成功,特不過稍遲耳。又假定其早已采用民本主義,吾敢 決其雖未能發展如現在之速,然必仍發達如故,則可見五十年乃繞道而走, 至今須歸原路,則並非幸也可知矣。總之,德國雖學英而成,然其價值 至今日則仍不免於重新估定。如中國雖然為學而失敗者,然其失敗未必 為不幸。譬如一人上山,一人走平路,山後無路,勢必重下,而不能上 山者,則有平路可走。可知中國國民此次失敗不過小受波折,固無傷於 大體,且將來大有希望也。
第二論社會亦然。中國社會製度頗有互助精神,競爭之說,素為中 國人所不解,而互助則西方人不甚了解。中國禮教及祖先崇拜,皆有一 部分出於克己精神與犧牲精神者。中國人之特性不能拋棄個人享樂,而 歐人則反之。夫以道德上而言,決不能謂個人享樂主義為高,則中國人 之所長,正在能維持社會的生存與增長。故中國數千年來經外族之蹂躪, 而人數未嚐減少。職此之故,因此吾以為不必學他人之競爭主義,不如 就固有之特性而修正與擴充之也。
第三論經濟。西方經濟之發展,全由於資本主義,乃係一種不自然 之狀態,並非合理之組織。現在雖十分發達,然已將趨末路,且其積重難返,不能挽救,勢必破裂。中國對於資本集中,最不適宜,數十年欲 為之效法,而始終失敗。然此失敗未必為不幸。蓋中國因無貴族地主, 始終實行小農製度。此種小農製度,法國自革命後始得之,俄之多數派 亦主張此製。而中國則固有之。現代經濟皆以農業為基礎經濟,則中國 學資本主義而未成,豈非大幸!將來大可取新近研究所得之製度而采用 之。鄙人覺中國之可愛,正在此。
總之,吾人當將固有國民性發揮光大之,即當以消極變為積極是也。 如政治本為民本主義,惜其止在反對方麵,不在組織方麵 ;社會製度本 為互助主義,亦惜止限於家庭方麵,若變為積極,斯佳矣。鄙人自作此遊, 對於中國,甚為樂觀,興會亦濃,且覺由消極變積極之動機,現已發端。 諸君當知中國前途絕對無悲觀,中國固有之基礎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 各人自高尚其人格,勵進前往,可也。以人格論,在現代,以列寧為最, 其刻苦之精神,其忠於主義之精神,最足以感化人,完全以人格感化全 俄,故其主義能見實行。惟俄國國民極端與中國人之中庸性格不同。吾 以為中國人亦非設法調和不可,即於思想當為徹底解放,而行為則當踏實,
290 必自立在穩當之地位。學生諸君當人人有自任心,極力從培植能力方麵
著想,總須將自己發展到圓滿方可。對於中國不必悲觀,對於自己則設 法養成高尚人格,則前途誠未可量也。
(《梁啟超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
陳獨秀 :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東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亦各成一係,若南北之不相並,水火 之不相容也。
五方風土不同,而思想遂因以各異。世界民族多矣 :以人種言,略 分黃白 ;以地理言,略分東西兩洋。東西洋民族不同,而根本思想亦各成一係,若南北之不相並,水火之不相容也。請言其大者 :
(一)西洋民族以戰爭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安息為本位。儒者不尚力 爭,何況於戰?老氏之教,不尚賢,使民不爭,以任兵為不祥之器 ;故 中土自西漢以來,黷武窮兵,國之大戒。佛徒去殺,益墮健鬥之風。世 或稱中國民族安息於地上,猶太民族安息於天國,印度民族安息於涅, 安息為東洋諸民族一貫之精神。斯說也,吾無以易之。
若西洋諸民族,好戰健鬥,根諸天性,成為風俗。自古宗教之戰, 政治之戰,商業之戰,歐羅巴之全部文明史,無一字非鮮血所書。英吉 利人以鮮血取得世界之霸權,德意誌人以鮮血造成今日之榮譽。若比利時, 若塞爾維亞以小抗大,以鮮血爭自由,吾料其人之國終不淪亡。其力抗 艱難之氣骨,東洋民族或目為狂易 ;但能肖其萬一,愛平和尚安息雍容 文雅之劣等東洋民族,何至處於今日之被征服地位?
西洋民族性,惡侮辱,寧鬥死 ;東洋民族性,惡鬥死,寧忍辱。民 族而具如斯卑劣無恥之根性,尚有何等顏麵,高談禮教文明而不羞愧!
(二)西洋民族以個人為本位,東洋民族以家庭為本位。西洋民族, 自古迄今,徹頭徹尾,個人主義之民族也。英、美如此,法、德亦何獨不然? 尼采如此,康德亦何獨不然?舉一切倫理、道德、政治、法律,社會之 所向往,國家之所祈求,擁護個人之自由權利與幸福而已。思想言論之 自由,謀個性之發展也。法律之前,個人平等也。個人之自由權利,載 諸憲章,國法不得而剝奪之,所謂人權是也。人權者,成人以往,自非 奴隸,悉享此權,無有差別。此純粹個人主義之大精神也。自唯心論言 之 :人間者,性靈之主體也 ;自由者,性靈之活動力也。自心理學言之 : 人間者,意思之主體 ;自由者,意思之實現力也。自法律言之 :人間者, 權利之主體 ;自由者,權利之實行力也。所謂性靈,所謂意思,所謂權利, 皆非個人以外之物。國家利益,社會利益,名與個人主義相衝突,實以 鞏固個人利益為本因也。
東洋民族,自遊牧社會,進而為宗法社會,至今無以異焉 ;自酋長政治, 進而為封建政治,至今亦無以異焉。宗法社會,以家族為本位,而個人 無權利,一家之人,聽命家長。《詩》曰 :“君之宗之。”《禮》曰 :“有餘則歸之宗,不足則資之宗。”宗法社會尊家長,重階級,故教孝 ;宗法社 會之政治,郊廟典禮,國之大經,國家組織,一如家族,尊元首,重階級, 故教忠。忠孝者,宗法社會封建時代之道德,半開化東洋民族一貫之精 神也。自古忠孝美談,未嚐無可泣可歌之事,然律以今日文明社會之組織, 宗法製度之惡果,蓋有四焉 :一曰損壞個人獨立自尊之人格 ;一曰窒礙 個人意思之自由 ;一曰剝奪個人法律上平等之權利 ;(如尊長卑幼同罪異 罰之類。)一曰養成依賴性,戕賊個人之生產力。東洋民族社會中種種卑 劣不法慘酷衰微之象,皆以此四者為之因。欲轉善因,是在以個人本位 主義,易家族本位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