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小綠間長紅》

小綠間長紅。露蕊煙叢。花開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攜手處,往事成空。

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已拚長在別離中。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

小山的一生何其精彩,很少人能夠企及。銜著金湯匙出生在高官貴胄之家,他從小鮮衣怒馬,不知愁滋味;他天生文采無邊,在小令的世界裏輕易就能寫出讓人眼花繚亂、驚豔屏息的句子,年少時以“神童”稱號出名,中年又以“豔詞天下第一”聞名天下;他生性浪漫多情,卻在酒樓畫舫的夜夜笙歌裏發現那些如珠玉般美麗單純的心靈,反而更加相信、堅守愛情。僅僅這些,就讓很多詞人難以企及,因為安逸的富貴和多情的心靈最容易產生好奇的眼睛和唯美的詞句。

當然,中國詩詞史上也不乏貴族詞人,清朝的納蘭性德為明珠之子,也善於為詞,一首“人生若隻如初見,何意秋風悲畫扇”讓無數人感慨流年的傷逝。可是,被稱為“古之傷心人”、能寫出“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的“鬼語”的人隻有晏幾道,這是因為晏幾道的後半生要比納蘭跌宕得多。

自從父親去世後,小山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自己被指派為一個芝麻小官,必須舍棄之前對官場的清高和不屑,開始自己跌跌撞撞的宦海生涯;他被朋友陷害入獄,體會過失去自由的人生;他不懂如何籠絡官家,縱使後來有了高官仕途的誌向卻終究隻是沉淪下僚,任自己做一生的毀棄的黃鍾,任才能棄之鄙履,年華空悲切;與他心思相扣的那些歌女們紛紛離他遠去,不知湮滅在何處的時光裏,連一封錦書都吝得寄過來,隻留他日日流連折楊柳處、把相識和送別的場景在腦海裏一一回放,然後用酒、詩、紅箋和夢生生地澆滅自己狂熱的相思。

從父親去世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仿佛被生生劈成兩半,前半世繁華似錦,後半世潦倒無依,這種雲泥之別的落差如此之大以至於經曆過這一落差的人心如冰火兩重天,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而納蘭性德終身富貴,衣食無憂,最大的心傷莫過於自己的愛妻去世,且在中年時就匆匆離去。這種單薄的經曆怎麼能和小山相比,又怎麼能產生如小山般那樣充斥著血淚和歡笑的傷心之詞?小山的詞之所以情感張力巨大,是因為他經曆了別人所沒經曆的戲劇化的血淚人生,然後以血淚下料,長出了罌粟般絢麗的詩詞之花。人到滄桑話乃工,小山詞的深情是以他的整個生命經曆為底本的。

一開始他也定會有憤怒,憑什麼是自己遭遇這樣的人生巨變?所以,他叫囂著要回到過去,寫下無數的詩篇回憶過去的燈紅酒綠,為自己構建一個可以安歇的記憶城堡;他也執拗地拒絕接受未來,他把前來登門拜訪的蘇軾擋在門外,隻留下一句:他當我父親的門生時,我還不一定看得上他的疏狂之語。

隻是,憤怒得久了,小山漸漸地發現在回憶中鮮活的如花笑靨再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而被自己拒絕結交的社會名流也把自己的官宦前途拒絕了。這才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大不了,自己對整個世界發怒,世界紋絲不動,自己卻遍體鱗傷。於是,他也漸漸在現實中學會接受,前半世的富貴榮華、自己的狂妄無忌真的成為了過去。

於是,他也像別人那樣學會在喧囂的宴會上喝酒作詩,也學著去都城守候升遷的機會,也學著為官以企圖博得一個如花前程,也學著寫詞獻給高位以博得好感,也學著和自己枕邊的糟糠之妻和解,做一對世人眼中的煙火夫妻。他慢慢地覺得,自己也成了和別人無異的麵孔,以前的自己慢慢地血肉模糊,消失不見,隻偶爾在酒醉或者失落時卷土重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

花開花謝是普遍的自然規律,年年如是,轉而自己已經白發滿頭。而以前的歡愉都如那些攜手觀花的歲月消逝不見,消逝之快、之徹底讓人產生一種人生如夢的不真實感。從此,過往的歲月和自己不再相逢,隻留下片片回憶陪自己繼續前行。既然這樣,那就把這些回憶收到心裏吧,然後抖抖滿鬢華發,麵朝前路,笑看幾度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