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1038-1110),字叔原,號小山,其人及作品曾獲“貴相暮子”、“詞之大宗”、“豔詞之最小山詞”等評價,但是這些評價都是外人賦予他的,而他對自己的定位則是“古之傷心人”。

是的,“古之傷心人”。總有一些句子,滴墨成傷。《小山詞》看得多了,人就變得愁苦憂傷起來。翻開整本詞集,雖然有動人眼眸的初見和心心相扣的相處,但更多的是,奏著陽關曲和折柳詞的別離,你不忍翻身上馬,我也隻好長久佇立,目送歸鴻;是錦書無著、誓言空置的痛苦和夜夜夢回的執拗相思,使你放棄了這段戀情,我卻困在回憶裏無法逃離,借助酒、詩、音樂麻痹自己從而忘掉痛苦;是家道中落、摸索人事、追逐名利的不情願,使自己終歸要為家庭生計考慮,不得不違背本心。

他不要鮮衣怒馬,卻因為窮困潦倒而窘迫度日;他不想依靠父親的政治餘蔭,卻擔任了一個芝麻小官;他不想要汲汲名利,卻為了生計不得不蠅營狗苟;他不想有同床異夢、名存實亡的婚姻,卻情深緣淺,和自己所愛的人勞燕分飛,最後囚死在婚姻的墳墓裏。

每看一首小山詞,心裏的難過和鬱結便增加一分,直到堵著人喉嚨讓人說不出話來,久久沉醉在他的畸形的苦情世界裏。你想伸手拉他一把,可他生性癡狂,這一切精神上的劫難都是他的命數;他倔強堅韌,認定了的事情就不再放手。對於這樣的小山,除了同情和心痛,你還能給予他什麼?

我們隻能給予他支持和欣賞,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心感受他的心跡。你傷離別,我們就陪著你感慨“傷心最是醉歸時,眼前少個人人送”;你在夢裏、詩裏、眼淚裏放縱自己的相思,我們就陪在你的身旁,與你一起入夢,跟著你無拘無束的夢魂,“又踏楊花過謝橋”;你在世俗和夢想的夾縫裏撕扯得皮開肉綻,我們隻能說無論你做什麼選擇,我們都會接受,優渥卿相的小山也好,布丁白衣的小山也罷,隻要你不再傷心。

小山用他一生的氣力和思念寫作,他不像那些裝腔作勢、裝模作樣的道學人士那樣擺架子、說道理,而是隻想寫出自己的內心。他對愛情和內心如此虔誠,每次寫作都如撕開自己的皮膚,把汩汩的傷口和自殘的過程展示給你看。而你不自覺地想走上前去,把他緊緊擁入懷中,用自己的認同溫暖他孤寂千年的精魂。

“話到滄桑語乃工”,小山的悲情遭遇造就了他堅韌的心性和敏感的心靈,我們也慶幸他的一生雖然哀歎“知己有幾人”,但始終有詩歌慰藉他的寒冷和孤單。

性格細膩、執拗、浪漫卻又不現實的人注定會在這個世間有一段孤單和糾結的旅程。好在他一邊在人生的路上行走摸索,一邊調整自己心靈的位置和航向,也在不斷成長著。在《小山詞》中我們可以先後看到一擲千金、風流輕狂的貴公子小山,家道中落、苦澀回憶和逃避的苦情倦客小山,年齡漸長、學著處理人事的入仕者小山以及看透世事滄桑、成熟淡定的智者小山。因為《小山詞》,我們有幸見證這位少年紅塵路上的成長,而每一個階段的他寫出的文字都讓人齒頰生香,愛不釋手。用生命進行的行走,大抵都有這樣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