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乖乖走後,玄光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眼睛上輕輕一抹,淺淡的血色暈染在眼角,像是盛開的海棠花,頹喪的靡麗。
玄光雙目已盲,她用血打開了自己的天眼,環顧著昆侖山頂的風光。
“原來是昆侖。”
玄光喃喃道,她從地上扶著巨石站了起來,走到了昆侖山山頂的懸崖邊上,向下俯瞰著昆侖冰湖。
昆侖是萬水所聚之地,整個大陸的水都會經過昆侖而去,這些年來人魔之戰愈演愈烈,血流滿地,怨氣橫生,有如弱水河這樣充斥了怨氣戾氣的河水比比皆是,昆侖山雖然沒什麼異動,可底下的昆侖湖卻是個險地。
昆侖湖萬鬼橫行,湖水中的怨氣即使是最高明的鬼修也不敢輕易涉足,稍有不舍就會被底下的怨氣分食。
普通肉眼是無法看見昆侖山上橫亙著的怨氣的,但玄光開了天眼,萬事萬物的演變規律都在眼前無所遁形,自然是看見了那自昆侖湖湖底衝天而起的怨憤之氣。
玄光往前邁了一步,雙臂張開,麵容沉穩,雙目微合,仰著頭像是要去擁抱整個天空。
“信女玄光,一生侍神,戰戰兢兢,不敢鬆怠。”
“自以為做了很多旁人無法做到的事情,自以為,可以護住所有想護住的人,自以為可以承受世間所有的災厄,自以為可以為信我的人擋住所有的風雨。”
“自以為終生都不會後悔,即使是刀劍加身,故人相質,我也能做到所有事情。”
“我錯了。”
“我受不住。”
“我受不住麵對著刀槍劍雨,身後了無一人;我受不住我在意的全死在我前麵,留我一個人,緲無生趣。”
“我所有的勇氣,都是來自我的老師,我的兄長,我的朋友們,可如今,他們一個個的都在死去。”
“我錯了,這不是我能受住的。”
“我以為我的神選之人,是能力挽狂瀾的人,可我發現,原來,我還是一個人。”
“神明若有耳聞,玄光不是在乞求您的垂憐,我隻是請您睜開眼睛看看,看看這個滿目瘡痍的大陸。”
“當我知道魔族原本是人族的時候,你可知我心裏有多恨!”
“這些死亡,這些犧牲,原來都是可以避免的,原來從來都不是天災,隻是人禍!”
“不是魔在殺人,而是人在殺人!”
“可我不敢說,說了,這百餘年來的恩恩怨怨,又算怎麼一回事呢?”
“每個人都要有個理由才能活下去,魔族,就是那些至今還在浴血奮戰的戰士們活下去的理由,我不能這麼狠心告訴他們,他們是錯的。”
“一代的恩怨就要有一代的解決。”
“我以為我燒了神樹,事情總該能夠結束。”
“可等我回了家,我看見了什麼?”
“親友俱喪!”
“賊老天,你到底要我怎樣!”
玄光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地罵過什麼人,她聲聲泣血,大聲指責著神明,大聲怒罵著該死的命運,大聲痛罵著無能為力窮途末路的自己。
罵完之後,玄光隻覺得骨鬆筋軟,一吐胸中煩悶之氣,痛快極了。
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了昆侖山懸崖的最邊沿,灑然整理了一下自己血汙斑駁的衣衫,重新綁了綁頭發,挺直了脊背,對著碧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以及微微拂麵的風,對著這個世界,最後笑了一笑。
然後縱身,向著昆侖山下一躍而去。
神殿曆一千四百三十二年,聖女玄光,以身殉陣,永鎮昆侖冰湖之下,以身魂化昆侖怨氣,從此天下水淨波清,弱水河中集聚百餘年的怨氣也為之一清。
天地浩蕩。
在玄光跳進了昆侖冰湖之後,遠處的神都,古城牆上掛著的四十二隻大金鈴無風自響,清脆的鈴聲響遍了整個神都。
教宗崩逝。
迎神閣中,徐再思仰頭,看著簷下不斷振響的金鈴,淚流滿麵。
神都的小巷中,在鈴聲響起的一瞬間,向來神采無限,精神奕奕的黃乖乖是被共工一頭撞斷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她惶然地握緊了剛剛買來的還冒著熱氣的白糖糕,在突然落下的漫天豪雨中,跪倒在了地上,把自己蜷縮了起來,就這麼在街頭失聲痛哭。
她向來以自己的速度為傲,可現在卻從未覺得自己是這麼慢,神都和昆侖之間是這麼遠,遠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神都路上的行人們看見下起雨來了,都撐起了傘,雨聲遮掩了嗚咽聲,沒人知道這小巷中崩潰的小姑娘究竟在哭泣些什麼。
路上的傘依然高高低低,世間人各自歡喜,各自忙碌,各自憂愁,各自神傷,其情其憫,如同海觀天,雲觀水,隻能遠看,永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