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結局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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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
古堡市檔案館副館長兼敵偽資料室主任餘英到省城出差,在百貨大樓門前摩肩接踵、穿流不息的人群中無意一瞥看到一張似乎曾經熟稔的臉龐。她走了幾步後又扭轉身緊追上去從側麵察看。
這中年男人走路有軍人姿勢,頭發稀疏聳在腦門,下巴蓄著淡淡胡須,滿臉麻子坑,鼻梁架著副寬邊玳瑁色眼鏡,
餘英出於職業習慣腦海裏在緊張搜索,陳舊敵偽檔案、泛黃的照片、卷邊的外調材料……
“啊!”餘英的思緒定格在一張臉上,而且愈來愈清晰。她已經從臉形、眉眼和嘴鼻形狀上辨認出了他。她毫不猶豫地大喊:“顧汴生!”
那中年男人斜睨她一眼,莫明其妙地說:“叫誰呢?誰是顧汴生?”
“你!你是偵緝處長顧汴生。”餘英常回憶起顧汴生仰麵躺倒在雪地上的情景,細節曆曆在目。
“哪有偵緝處這個部門,神經病!”
餘英撥開人群,上前揪住顧汴生的衣袖不放,扯嗓子大喊大叫: “快幫忙抓住他。他是大叛徒!”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當街扭扯。餘英連拽帶咬,死不鬆手。
那男人掙脫不掉,惱羞成怒:“哪來的瘋女人!”他掏出工作證對圍觀人群解釋:“俺叫何柄生,是市司法局的領導幹部。”
圍觀群眾中有人勸餘英:“快鬆手,不然叫警察來了。”
餘英一聽,幹脆一屁股坐地上死抱著那男人的腿不鬆,說:“巴不得讓你們叫警察來呢。”
不一會兒,穿藍褲白衣的民警趕來,問清情況察看餘英出示的單位介紹信,又看了那個自稱“何柄生”的證件。然後,警察給何柄生敬了個禮,把人放了。
警察訓斥餘英說:“第五人民醫院(精神病醫院)往東走兩站地。你以後出來看病,讓單位派人陪著。”
餘英大腦缺氧,蒙了。她顧不上跟警察辯解,直接跑到省公安廳和省委組織部報案:“市司法局叫何柄生的人是48年在古堡城擔任國民黨偵緝處長,瘋狂捕殺地下黨的顧汴生。”
“你確定沒弄錯?”
“燒成灰我也能認出他。”
“不可能!”組織部副部長徐稟秀說:“何柄生同誌曆史清白,工作成績和專業素養在省內堪屬一流。從檔案看他並無複雜社會關係,其個人也沒任何不良嗜好,是個生活簡樸、口碑很好的局級幹部。”
“隱藏的再深,他也一定也會有暴露的一天。”
公安廳副廳長任仲說:“餘英同誌,你提出證據說他有條腿瘸,可是經我們觀察,他兩條腿並沒問題。還有,你說他頭部中彈,肯定會留有傷疤。我們找借口對他進行了體檢,經醫生檢察,他頭顱無任何舊傷。”
組織部徐稟秀慎重說:“對你的舉報組織上很重視,派專人查閱了敵特檔案,沒查到任何能證明何柄生與國民黨中統、軍統等特務機構有過瓜葛的內容。”
任仲插言說:“我們倒是查出你前夫陳誌爵叛變投敵、出賣地下黨同誌和供出秘密交通點的有關材料。”
餘英憤怒反駁說:“那是國民黨特務有意陷害!1950年市委組織部就進行過甄別平反。民政部也頒發了‘烈士證書’。”
“好了,餘英同誌。我們無意追究陳誌爵舊案。但你也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餘英回到古堡城後,開始利用檔案館副館長身份,來往於省、市兩級檔案館查閱解放前所有敵特的浩繁卷帙。
“餘館長,找啥資料,星期日也不歇?俺幫恁查。”檔案保管員小萍熱心地問。
“謝謝!”餘英搖搖頭,將大號茶缸放在桌上,輕移椅子坐下擰亮台燈。她從布滿灰塵的木架上找出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九年的敵偽檔案,堆在長條桌上,喝口水咬口幹饃開始翻看。昨天,她經省委領導特批,進入組織部檔案室查閱了何柄生的個人檔案。她把檔案和自傳中一些重點、疑點抄錄在筆記本上。
餘英放下卷宗時,聞見小萍為她斟泡菊花茶溢出的清香。
何柄生在自傳中敘述,他被國民黨從襄樊香樟村抓兵丁,從普通士兵幹到負責采買的司務長。1945年10月在邯鄲隨第十一戰區副司令官兼新八軍軍長高樹勳起義被統一改編為民主建國軍。47年6月“六一四”叛亂事件後,高樹勳夫婦被關押,民主建國軍被遣散混編。他考入華北軍區軍政大學學習法律專業。52年他轉業,先在基層任司法幹事後調入省政府機關工作。55年任省城司法局副局長。
餘英戴著花鏡,手拿放大鏡,一頁一頁翻查原始檔案裏的材料,仔細審視每張照片和廖廖不多的有關記載。她仔細推敲,發現何柄生檔案中填寫的證明人,要麼是已經在戰亂中死亡,要麼是查無此人。
她搖頭,呸!欲蓋彌彰!憑幾年的檔案館工作經驗看的出,這些全是為改頭換麵而有意偽造的檔案。
餘英查遍了省、市檔案館保存的全部敵特檔案,從中查到十幾處有關叛徒顧汴生的登記、晉升等記錄。其實,她也不清楚自己倒底是在尋找啥東西,隻是感覺好像有一個隱藏很深的迷底很快要被打開。
“時間的漏鬥總會篩出破綻。如果顧汴生活著,總會有草灰蛇線。即便遁地,也要變成穿山甲把他給挖出來!”她鍥而不舍地鑽進材料紙堆,仔細理清線索,執意要把潛在塘底淤泥中的黑魚找出來。
查找資料很不順利,有關顧汴生在鄭州和古堡城時期的個人檔案全部失蹤。大多關鍵的敵特檔案,要麼在解放前夕被毀,要麼被帶到台灣。塵封已久的舊檔案裏完全查不到何柄生與顧汴生有任何交集的有用資料。
世事真是變幻莫測,餘英開始篤定顧汴生已經死亡,後來她堅信在大街上揪住的人就是顧汴生。可她查遍檔案材料,又開始懷疑顧汴生這個人可能真的已經死亡。她在想,除了最後他中槍死時,我也僅僅是遠遠見過他幾次。記憶是個複雜的東西,它接近真相,卻不是事實本身。”
就在餘英束手無策時,偶然得到一條重要線索。她聽苗雨德閑聊說,前些年有人從省城察院街給古堡城的孫梅陸續彙過幾筆錢。而孫梅則一口咬定說:“顧汴生死了!”
餘英自費外調,她趕到洛陽農校後院的文昌閣找到朱奎。
朱奎整天抱著話匣子聽梅蘭芳的《宇宙鋒》。他人中凹很深,兩頰生出老年斑,戴著一副寬框玳瑁眼鏡,言語冰冷像是故意要隔絕某些熟人的模樣。
“春花秋月不相待,倏忽朱顏變白頭。餘英,恁也見老了。”
“朱老,找您了解個老事!”
“顧汴生?燒成灰俺都能認出來。他不是早死了嗎?哦,他可不是一般的人。”
“朱老,請您幫忙。”
朱奎經驗老道的幾句話便把餘英滿臉的愁雲吹散了:“不要拘泥於舊案卷,另辟蹊徑,把調查範圍擴大。通過查筆跡、指紋,查特務人事晉升底表、授勳名單和訓練班花名冊等。這些材料上一定會有顧汴生的簽字和照片,興許恁能找到一些有用線索。
功夫不負有心人,餘英終於大海撈針般在省城公安廳保存的解放前舊檔案查到當年顧汴生辦證件時存底的一張發黃卷邊黑白照片。她複製了幾份舊照,與司法局人事處何柄生檔案中幾張照片進行技術對比,又讓蘇沛然、苗雨德和朱奎辨認。幾拔人詳細端詳何柄生照片後再與那張顧汴生的褪色舊照片進行對比辨認。結果認為是同一人和認為不是同一人的意見各占一半。
苗雨德問:“何柄生瘸腿嗎?”
“腿不瘸,走道正常。”
苗雨德搖頭否定:“熟悉當年情況的人都知道,顧汴生從67軍部逃回東城時被巡邏隊開槍打中腿部,爬在冰麵過的河。當時有人見他走路一瘸一拐,背後譏諷他是:“顧瘸子。”
“朱老,顧汴生是麻子臉嗎?”
“不是咧。在俺看來他長相還滿英俊,奏(就)是有點陰。”
“餘英同誌,看來恁咧指證太過牽強啦。有時仇恨會破壞人的視覺,讓恁看誰都是變形的,都是仇人。”朱奎想起來說:“顧汴生信佛。48年那會兒他就是個虔誠的佛家居士。”
“真是蹊蹺!”她越發不解,簡直給纏進一團亂麻三中。
他笑說:“在顧汴生的特務職業生涯中,隻有死亡才是自然的,沒有處心積慮的陰謀也不顯得那麼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