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沐的屍身在水裏漂漂蕩蕩，他的魂魄漸漸脫離了肉身，他看到自己粗陋不堪的軀殼一點點遠離，世間靜寂，無形無聲，他內心廣博安寧，這麼些年來從未有過這般感受，他仿佛與這漫漫無邊的青碧之水融為一體，沒有方向、沒有目的的漫溯……
他伸出手來，卻發現這雙手白嫩無比，是一雙少年細瘦的手，他再打量自己的周身，他衣著華貴，正是當年國破之日投水而死時的那身衣服。他身材纖弱，仍是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他暗暗吃驚，隻愁沒有銅鑒，無法看到自己的樣貌，不知他是不是仍是那尚未經曆過一絲風雨的、白紙一般的模樣。
他再回首時，他的肉身早已消失不見，隻有他自己在這茫茫無涯之中漂向遠方。
水流之中漸漸顯出一座雲霧渺渺的仙山來，子沐在山腳下流過，行到一處幽暗水邊時，隻見有一個滿頭白發、身若枯槁的老翁正背著身，嘴裏絮絮聒聒，不知在說著什麼。子沐緩緩遊了過來，盯著那老翁半晌，不可思議的說道：“大哥……”
那老翁神情漠然，像是並不能聽到他的話。子沐上前看時，不由心驚，那老翁如同千年老樹，幹枯蒼然，王駘臨終之前都不似這般。這老翁白發若雪，神思混沌，嘴裏仍咕嚕嚕的說著什麼。子沐恭恭敬敬的一揖道：“敢問閣下，可是天倪仙人……”
那老翁一聽，這才轉過頭來看子沐，他的目光凝滯而黯淡，他看著子沐將嘴一咧，口唇萎縮更無一顆牙齒，他沙啞的說道：“方生……你好啊……”
見他叫自己的名字，子沐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想像著天倪曾經的樣子，他滿心淒然道：“大哥為何一夕間竟成這般模樣，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那老翁道：“有何難以置信？千歲之人……不就應該如此麼？”
子沐再不忍看他一眼，隻將目光移開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仙人特意等候在此，一定有話要說與子沐是嗎？”
那老翁略略遲疑道：“正是……此處往前二十餘裏便是黃泉之路，黃泉之路盡頭處的忘川之上有一位孟婆，她人長的漂亮，湯煮的也好……你喝了她的湯，輪回轉世去吧……”
子沐道：“仙人就是要說這個？”
那老翁卻早已轉過身去，再不理他，依舊嘀嘀咕咕的說著。子沐再留心看時，卻見那山崖之上生著一株曼妙小草，它身姿纖柔枝葉纏繞，頂端還結著朱砂紅的小圓果。子沐心中一驚，欲湊近看時，那老翁卻將身子一擋，水流也突然急了起來，子沐便被這水流衝了去。
一瞬間，無數前塵之事像光柱中的微塵般在他的腦海中翻騰，他使勁回過頭，極力再看一眼那棵小草，它雖是在水中，卻依舊可見有顆顆晶瑩的露珠掛在上麵，一滴滴，一串串，如淚一般……
清泠灣中，他曾經見過這樣一株仙草，她將他的精魄還給了他……
她變成一個女孩子，與他在商丘城中共度春宵，她告訴他，她叫昭文……
昭文，這個名字何其熟悉！他一次次瀕臨絕境時，都遇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