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遠番外
(三)
在寧玉憐抓著他腦袋往遊泳池浸時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好像消失了。
寧玉憐抓在脖子的手好像突然變成了恐怖故事裏大魔王的爪子,又尖又長,世界突然變得安靜。
水從眼睛嘴巴耳朵鼻子裏灌進來,奇怪的,是,他不感覺到難受,他甚至還用手劃了下水,感覺那雙手變成了一雙翅膀,很快就會有長著同樣翅膀的人來接他…
季遠被拉出來時,還有點可惜。
他咳了幾聲,看著寧玉憐又白又細的手指,更可惜了。
如果那真是大魔王的爪子就好了。
那樣,就是他的媽媽被大魔王附身了。
“哭啊,小遠,你怎麼不哭?”寧玉憐抓著他,那張漂亮的臉是會嚇壞小孩的笑,她道,“小遠,你剛才掉到水裏,怎麼不害怕呢?害怕就要哭啊,快哭!”
季遠不哭,他還看著寧玉憐笑。
寧玉憐卻像是嚇到似的,一把推開他,季遠摔了個屁股蹲,仰著頭看寧玉憐那長長的手指揮來揮去,罵他“怪物”“冷血怪物”“不會哭的怪物”。WwWx520xs.com
季遠不想哭。
他也不想當怪物。
他看著寧玉憐,在寧玉憐罵累了以後,仰著頭問:“媽媽,怪物是大魔王的孩子嗎?”
寧玉憐那描得猩紅的嘴唇彎了彎。
她時常弄不懂她這兒子的腦回路,他跟她認識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樣,最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她彎下腰來,摸摸了摸季遠的臉蛋:“不是哦,怪物不配有父母的。”
季遠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哦”了一聲。
寧玉憐不喜歡看他這樣,這樣好像她是個壞蛋,所以她拎著季遠濕噠噠的衣領,將他關到了地下室。
季遠坐在地下室裏,仰頭看著最後一絲光隨著門合上而消失,他將口袋裏的喬治拿出來,摸了摸喬治的腦袋,問:“我是怪物嗎?”
這樣說起來,他好像和隔壁那傻孩子確實不太一樣呢。
比如,這次他有叮囑保姆去找爸爸,讓爸爸來救他。
因為他覺得,再繼續下去,媽媽就會一不小心把他殺掉了。
季城果然來了。
他在門外陪著季遠,給他講故事。
這個男人好像還哭了。
季遠卻不是很激動。
因為他知道,很快,這個男人就會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別墅了。他就像院子裏偶爾掉落的蒲公英,寧玉憐一吹,蒲公英就跑掉了。
而且,他叫錯了名字。
他把他的喬治叫成了佩奇。
不過季遠不介意,蒲公英偶爾降落下,總比完全不降落得好。
他還在季城麵前扮了可憐。
季城哭得稀裏嘩啦,問他:“你怨媽媽嗎?”
怨嗎?
季遠認真地想了下。
不怨。
怪物是沒資格怨恨的。
童話故事裏的怪物,都是用來被消滅的。
所以,寧玉憐不喜歡他,也是…應該的吧。
(四)
出去後,季遠就被季城送去了醫院。
高燒40度。
重症肺炎,醫院的白大衣醫生板著臉,將季城和寧玉憐訓了一頓,季城和寧玉憐被訓得像孫子一樣,季城在屋內,睡了個甜甜的覺。
醫生不許出院,但季城和寧玉憐第二天就走了,不過季遠不介意,有個陪護阿姨在,阿姨很喜歡他,還給他削了個好吃的蘋果。
季遠在醫院裏整整住了一個多禮拜,等溫度徹底退下去,才出了院。
季城來接他出的院,不過一到家,他就消失了。
季遠並沒有很失望。
蒲公英本來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而且,他很早就學會了一件事,如果在一件事上隻放一點小小的希望,失望就不會顯得很難過。
所以即使隻是恢複原來,日子也並沒有變得很難捱。
寧玉憐還是經常發脾氣,經常關他去地下室,經常一打牌就打個通宵,季遠不被罰的時候就和隔壁的傻小子玩。
傻小子去學前班了,每天早上背著小書包哭著嚎著不肯上學,季遠就在隔壁,聽著那邊每天一大早都會開始的雞飛狗跳。
每當這時候,他就覺得,他的家一定被魔法師冰凍了。
連空氣都好安靜啊,大黑都不喜歡叫了。
寂寞裏,季遠也想去上學了。
(五)
季遠很快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因為蒲公英回家了。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在下午回來,努力朝他露出一個不那麼熟練但溫和的笑:
“小遠,想不想去別的地方住一陣?”
季遠知道,當大人問問題的時候,他們通常並不需要小孩的答案。
所以,他隻是看著季城,眨了眨眼睛。
然後,他就被送到和北市相隔很遠的江城。
送他的那天,蒲公英沒有出現,他是被一個叫秘書的人接走的,離開別墅時還能聽到寧玉憐在後麵高聲的詛咒,她詛咒蒲公英,也罵他冷血,季遠不是很懂,她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麼他離開她又那麼生氣呢。
季遠被送上了飛機。
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和他想的不一樣,翅膀是鐵做的,沒有潔白的翅膀,但當飛機飛上天時,季遠往下看時,又喜歡了。
藍天白雲,高高大大的樓房變得和螞蟻一樣小,世界像裝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裏。
季遠又有了那天在水下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對接下來的江城有了一點期待。
下飛機時,季遠有點失望。
飛機場小小的,還下了雨,天空灰灰的。
季遠背著小書包,書包裏裝著他的喬治,還有一個傻小子送他的坦克模型,季遠本來是不想收的,但傻小子哭哭啼啼得讓人心煩,他就收了。
小小的季遠被秘書牽著,送到了一個通道口,秘書矮下身來,幫他理了理領口,然後指著外麵一個老頭道:
“小季總,那是你姥爺,到了姥爺那,要聽話哦。”
季遠看到姥爺的第一感覺,是幹瘦。
還有凶。
他高高瘦瘦的,穿著土土的衣服,撐一把傘,凶巴巴地看著他:“就是這小子?”
季遠見過不少回隔壁傻小子的姥爺,傻小子的姥爺經常來看他,長得像年畫裏的老爺爺。
有時遇到他和傻小子玩,還會給他吃糖,和傻小子媽媽一樣。
有一次他困了,傻小子姥爺還將他背回了家。
季遠現在還記得那背的感覺,很厚,很暖和,像冬天裏的被子。
所以,這回見到自己的姥爺,季遠是有點不滿意的。
不過,他很早就知道,不要向大人表現出不喜歡。
他朝對方仰起臉,笑了笑,喊:“姥爺。”
姥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秘書卻躬了躬身:“是,老先生,季總讓我將人送過來,就拜托您了。”
“行了,囉嗦。”
秘書有些訕訕。
季遠則望望秘書,又望望姥爺,走過去,主動牽起了姥爺的手。
他朝秘書揮揮手:“李叔叔,回去吧,替我跟爸爸說,我會想他的。”
秘書“哎”了聲:“小遠你乖乖的。”
然後果然走了。
姥爺撐著傘,牽著季遠往外走。
祖孫兩一個不說話,另一個也就不說話,兩人沿著通道一直走,快走到分岔路口時,季遠聽到頭頂傳來聲音:
“你怎麼不說話?”
季遠心想,大人真奇怪。
明明是他不說話,卻怪別人不說話。
他仰起頭衝老頭露出個笑,老頭卻道:“笑得醜死了。”
季遠臉上的笑僵了僵,這時候的季遠還不會很好地掩飾情緒,悶著頭,將濕漉漉的地麵用小皮鞋踩得啪啪響。
姥爺哼了聲,卻沒責備他玩水,而是問:
“剛才,你明明想跟那秘書回去,為什麼過來牽我的手?”
季遠看看東看看西,假裝沒聽見姥爺的話。
他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
不過,很快他就被江城吸引住了注意力。
江城和北市完全不一樣。
機場小,人也少,不像他來的地方,連雨都是軟綿綿的。
路邊還能看到柳樹的長枝條飄愛飄。
“哼,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養孩子的。”
他聽頭頂姥爺咕噥了一句,就見姥爺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拉著他上了出租車。
季遠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抱著他的小書包,看看窗外,又看看姥爺。
“看什麼看?”
姥爺板起臉,在出租車的後座,季遠更清晰地看見了他臉上的皺紋,像傳說中的怪物。
啊,這也是個怪物。
大怪物。
奇怪的,他一點也不怕這個大怪物。
大概是大怪物藏在深深皺紋裏的眼睛笑了。
季遠想。
出租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地方。
是個很破很舊的小區,牆壁灰撲撲的。
走進去不到一百米,季遠的小皮鞋就踩到了一個泥塘裏,髒兮兮的,他下意識看了眼老頭,卻發現老頭看了他一眼,沒在意。
於是,他悄悄地將皮鞋往水坑裏踩。
一踩就是一個咕嚕,有氣泡和水花濺起來,他頓時高興起來。
姥爺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領著他就走到了一個筒子樓前。
一大一小哼哧哼哧爬了兩層樓,就停了下來。姥爺將雨傘收到一邊,佝僂著背從旁邊的花盆底下取出一串丁零當啷的鑰匙,而後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