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故鄉和歲月!
天氣漸冷,即使沒有風,也會有樹葉悄無聲息的飄落。這是深秋的一個傍晚,最後一抹夕陽努力地射向墨河東岸的這片樹林。由於樹葉的漸次飄落,樹林早已沒有了夏日的茂密,幾縷清亮的光線穿過稀疏的樹枝,倔強地延伸著,越過一片空曠的沒有莊稼遮擋的土地後,投射到一座村莊上。這村莊就是張莊,張莊村有一千多口人,張姓占多數,然後是步姓和王姓,還有幾家徐姓和李姓。
張莊附近的這一段墨河,東西兩岸上也有樹,隻是稀稀落落的並不高大,很難擋住落日的餘暉。這裏的樹木多是柳樹和楊樹,也有槐樹和榆樹。每年夏天,墨河邊的這片樹林尤為熱鬧,激越的蟬鳴聲,混合著各種鳥兒的鳴聲,還有乘涼人們的喧鬧聲,不絕於耳。到了夜晚,漸漸安靜下來,河裏的青蛙爭相伏在岸邊又開始了一夜的鼓噪,間或傳來幾聲撩人遐想的布穀鳥的鳴叫。
墨河並不很寬,大約有三四十米的樣子,是沭河的一條支流,發源於沂蒙山區。在夏天,大多時候河水湍急,浩浩蕩蕩向南奔湧,頗有氣勢。這在孩子們的眼裏是一條大河——一條充滿歡樂和挑戰的大河。張近澤常常和幾個小夥伴遊到對岸去割草。去的時候,將褲衩和背心纏繞在鐮刀上,然後舉過頭頂踩水過河;回來的時候,就在水裏推著一捆草遊過來……
張近澤對這一切太熟悉了。此刻,這裏是那麼的安靜祥和,他站在河岸上,望著河水緩緩地向南流去。河水已經沒有夏日的暴漲和湍急,眼前,河水青綠,煞是誘人,時有魚兒鑽出水麵嬉戲覓食。“真想跳下去洗個澡啊。”張近澤自言自語,心裏癢癢的,要是在夏天早已暢遊一通了。他知道現在的河水肯定很涼,眼看著天就要黑了,於是走下河堤在水邊洗洗手,然後又洗洗臉,清冽的河水讓人心曠神怡,同時又傳遞出冰涼的寒意。是啊,霜降已過,就要入冬了,季節更替,秋收冬藏,一切都為越冬做準備。
張近澤撩水玩了一會,這才站起身來在藍布衣服上擦擦手,正要轉身走開,遠處傳來張山澤的聲音:“二哥,你在河邊嗎?我推車先走了。”
“你自己推車能行嗎?”張近澤轉過身,大聲問了一句。心想:三弟回來的真快,這才多一會工夫呀,車都裝好了。
“能行,不沉。”張山澤說。兄弟二人隻差一歲,張近澤十七歲,三弟張山澤十六歲。張山澤卻比張近澤高出半個腦袋,也更顯壯實些。
最後一縷陽光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張近澤看到昏暗中張山澤搖晃的背影,於是加緊腳步攆上。
土地很鬆軟,十幾天前剛剛種下的小麥,長出了細小的嫩葉,此刻已經看不清楚。張山澤生怕壓著小麥的嫩葉牙,獨輪膠車盡量走在田埂上。張近澤在前麵拉著車,兄弟二人合力,很快就走出了莊稼地,來到回家的小路上。
這是一條鄉村土路,沿著小路向北走一會兒就進入張莊,向南走不多遠就是楊集公社,其間需經過一條小河。這條東西走向的小河是墨河的支流,張莊人叫它小南河。小南河橫隔在張莊和楊集公社之間,這座小石橋就顯得尤為重要。多年前,為了修橋,張莊人自力更生,抽調部分社員用時兩月完成。據大隊書記姚守英說,在修橋過程中,楊集公社也出了一份力。
小南河隻有六七米寬。河水隨著墨河的漲落而變化,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幹。這種情況,夏天和冬天最為明顯。
“二哥,不用你拉車了,我自己能行。”張山澤穩穩地推著車,顯得很輕鬆。
“好吧。”張近澤答應一聲,把手中的麻繩扔到膠車上,兄弟二人並肩走著。
車上是五袋子山芋幹。是那種裝一百斤化肥的蛇皮袋子。整個下午,兄弟二人遵從母親的吩咐,來地裏撿拾已經晾曬八天的山芋幹。收了整整五袋子,將要收完的時候,張山澤說要回莊裏借個車推回家,張近澤撿完最後一點山芋幹後,趁著三弟還沒回來,想到墨河邊看看,順便也洗洗手。
“今年山芋幹子又曬了不少。”張近澤看著車子上的山芋幹,心裏有那種收獲的滿足感。
“是的,可惜都有些發黴了。”張山澤推著車應了一句,話音裏有些許的心疼和失落。
“嗯嗯,可惜了。幾天前如果沒有下雨,山芋幹都是白的,烙出的煎餅也不會很黑,還能好吃一點。”
“我最不想吃這發黴的山芋幹煎餅了,太難吃,不過總比挨餓強。”
“是啊,多難吃也總比沒有吃的強。”
“這場小雨對小麥好,倒黴的是山芋幹子。”
“對對,山芋幹倒黴的都發黴了。”
兄弟倆幾乎同時會心地笑了。
兄弟倆說笑中進了村莊,拐個彎再走幾十米就到了家門口。卸下車上的袋子,張山澤轉身推起膠車,送還隔壁的鄰居。鄰居不是別人,是本家的小爺。小爺和小奶一家四口人,一家人都是高高瘦瘦的。小叔張新明結婚一年多,嬸子很漂亮也很賢惠。
聽見大門口有動靜,父親張新民從堂屋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一個人,是張近澤的大哥張遠澤。幾人一起將五袋子山芋幹搬進鍋屋的東間,靠牆摞在一起。這間小屋沒有窗戶,隻在北麵開著一個小門,正對著院子。裏麵即放糧食也住著兄弟三人,一年四季不進陽光,被張近澤兄弟幾個稱作小黑屋。
張新民手裏舉著煤油燈,望著這間屋裏的小麥、玉米、山芋幹子等糧食,嗯,還有兩袋子大豆,他的臉上堆出笑容,輕聲說:“今年糧食真不少。”
“今年是個豐收年,俺家的日子越來越好過啦。”張遠澤應聲說道。
“是啊,日子越過越紅火!”張新民很是感慨。
“爹,菜地裏的白菜哪天去收來?”張近澤想起自家菜地,問了一句。
“這個……後天吧,後天收白菜。”張新民想了想說,用手指了下大兒子張遠澤,“大平,後天你帶上他倆一起去菜地。”
“都在鍋屋裏說什麼,還不來吃飯,山芋湯都涼了。”母親劉蘭景站在堂屋門口朝這邊嚷道。
父親張新民連忙應聲:“吃飯吃飯。”
堂屋裏的一張舊飯桌上,已經擺著五碗山芋湯,桌子中間放著一大盤辣椒炒豆糝(shen)子。山芋湯就是把山芋洗淨後切成塊狀,然後放到鍋裏加上清水煮熟。豆糝子就是將黃豆泡發後搗碎後和辣椒一起炒熟。
張新民將手裏的煤油燈放在桌子上,抬頭看見小四和小五趴在床頭的一個小木櫃子上看連環畫,櫃子上也有一盞煤油燈,堂屋裏一下子進來這些人,帶動了風,隻見煤油燈上小小的火苗搖曳著。母親看出張新民想說什麼,於是說:“他倆吃過了。”隨手遞過來一張煎餅。
張新民夫妻倆有六個子女。去年秋後,大女兒張月玲出嫁到沭河邊的後沿村,在張莊東邊偏北二十多裏。下麵是五個兒子,依次是張遠澤、張近澤、張山澤、張河澤、張淨澤。大名是住在西邊隔壁的本家小爺起的,小爺名叫張雲義,識文解字,喜好看書。在看到唐朝詩人李頎的一首《望秦川》中的詩句“遠近山河淨”,突發奇想,於是有了他們兄弟五個的大名。張新民是三代單傳,到了他一下子有了五個兒子,人丁興旺是好事,卻也增加了沉重的生活負擔。
張新民接過煎餅,先是夾了幾筷子辣椒炒豆糝,攤在煎餅裏,然後卷起煎餅吃起來。這些天的煎餅是最好吃的那種,用玉米和小麥混合磨成糊糊狀烙成的。隻在農忙的時候或者在節慶的日子裏,劉蘭景才會特地烙些細糧煎餅。農村人家,幾乎家家都有磨盤,這是生活必需品。張新民家的磨盤就在院子裏,靠近西院牆。
張近澤和張山澤沒有先吃煎餅。兄弟倆幹了半天活有些渴,幾乎同時端起碗來喝山芋湯,桌子失去了平衡,歪向了另一邊。張近澤忙伸出一隻手扶住桌子,避免父親那邊的碗裏流出水來。屋裏是泥土地麵,不夠平整。
這是正房堂屋,其實不過是三間草屋。隻在地基處能看到有三層青磚,朝上全部是土牆。房頂是稻草鋪成,已經三年了也沒漏雨。稻草很實用,也沒有麥秸金貴,麥秸可以留在冬天給牲口吃,還可以拉到縣城造紙廠賣錢。當然了不管是稻草還是麥秸都可以燒鍋做飯,草木灰還能做農家肥,重新回歸土地。張新民家房子上的稻草是三年前從老丈人家拉來的,老丈人家住在大灘村,離張莊不遠。走出村莊,到了楊集公社向西走,過了一座橫跨在墨河上的大橋,繼續走出四裏多地,然後拐彎向北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大灘村。
小時候,學校放了寒假,張近澤經常和三弟一起走這條路去姥姥家。姥姥一般都會蒸一鍋米飯,再炒一小鍋紅蘿卜條。炒蘿卜條的時候,姥姥喜歡用薑絲熗鍋。張近澤最怕吃薑,每每這個時候,姥姥就會耐心的為這個外孫子挑出薑絲。姥姥所在的村莊大灘村,距離張莊不遠,那裏地勢較低,人均土地也多些,田地裏大麵積栽種水稻,生活上相對張莊好過得多。
姥姥的娘家在周莊,屬於當地望族。姥姥性情溫良,寬厚仁和。聽姥爺說,當年台兒莊大戰後,日本鬼子占領了山東全境。姥姥的娘家樹大招風,家族中更有三人參加了當地的抗日武裝,無疑成了鬼子們的重點打擊目標,很快家道中落,一蹶不振。解放後,政府給予了很好的關照。
張近澤喝著碗裏的山芋湯,這是清水煮山芋,鍋裏沒有放一粒米,思緒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姥姥家。直到身邊的張山澤遞過來一張煎餅,這才不再想什麼,接過煎餅放在盤子邊扒拉幾筷子菜在煎餅裏,卷起煎餅咬上一大口,很滿足的吃起來。
飯後,一家人坐在堂屋裏,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燈已經放在了一張老舊的帶抽屜的高腳桌上。這是當年母親劉蘭景陪嫁的東西。張近澤坐在小板凳上,看看父母又看看老三,欲言又止。
老三張山澤知道二哥的心思,幹脆替二哥說出來:“爹,我二哥想去參軍……”張新民愣了一下,母親劉蘭景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他見父母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自己,忙解釋:“在地裏拾山芋幹的時候二哥跟我說的。”
張新民掃視著五個兒子,用手抓了抓頭發,心想:農活忙完了是該考慮兒子們的前程問題。二兒子的想法也有道理,孩子們若能自己闖出一片天地那是最好的了。張新民盡量心平氣和地說:“二平有這想法也對,一人當兵,全家光榮。隻是我和你娘心裏不舍……”
“唉,不舍也得舍,兒大不由娘。”母親劉蘭景好像比較開通,搓著一雙粗糙的小手,嘟囔著說。當兵的過程有許多不確定性,大兒子幾年前就沒當成,原因是體檢不合格。現在二兒子也想去當兵,她的心裏並沒有太在意,隨口說了一句。她更關心的是眼前大兒子的事情:“大平的事怎麼弄?要不要找他表舅再問問?”。大平、二平是父母對幾個兒子的習慣稱呼。依照順序叫起來也省事,當然了常常也會叫他們小名。
“問也沒用,他總是說等通知。”張新民想起這件事情就搖頭。
“不行就把他叫到家裏說這事。”劉蘭景提高了聲音。她的話有點生硬,似乎別人非給辦了不可,沒有商量的餘地。這位張遠澤的表舅是劉蘭景的表弟,叫周家樹,住在北邊的周莊,現在張莊小學當校長。周家樹有一點做得很好,他經常去大灘村看望他的姑姑,也就是張遠澤兄弟們的姥姥。這是她的實在親戚,難怪她說話生硬。前些時,聽說公社裏計劃招錄一些民辦教師,張莊村也需要一名民辦教師,張新民夫婦倆覺得這是個機會,想通過他幫忙把張遠澤安排進張莊小學裏當個民辦老師。
張遠澤高中畢業,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毛筆字,在全村是出了名的,確實適合做一名民辦教師。周家樹已經將張遠澤等三名符合條件的年輕人名單上報到公社教委。他是個公事公辦的人,不願被人指著脊梁骨說自己用人唯親。所以他在張新民夫婦麵前總是冷著臉,不做更多解釋。
“學校又不是他家開的,他也做不了主。再說了,關鍵還是看考試成績。如果沒考民辦教師,說什麼也沒用。”張新民卷起一支煙,點著火抽了一口,耐住性子,看了一眼大兒子張遠澤。“你高中畢業後,混了半年,叫你跟你表哥學木匠手藝,你可倒好,幹了三天就跑回家了。”
木匠表哥叫沈星,是大姑家的兒子,也是住在張莊。這兩年木匠很吃香,需要打家具的人越來越多。大概是土地承包到戶後,老百姓家裏逐漸有了點錢的緣故吧。到了農閑,家裏的活幹完後,沈星就會帶上幾個徒弟去新安甚至到東海縣一帶去攬活。聽說幾天前就走了。沈星表哥長相英俊,人又聰明能幹,心靈手巧,深受師父喜愛。三年前拜師不到一年就學會了這門手藝,然後自己帶徒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