眀,成化九年,臘月末。
卯時的天色還未全亮,蜿蜒的山野小路曲折綿延,兩旁的綠鬆上凝著白露。
幾輛裝著大桶的牛車緩緩行駛而過,車軲轆聲悠悠晃晃。
“人中黃,木屐香,金汁兩桶,小心提防.....”夜香娘嗓音洪亮,高唱的挑糞歌回蕩在山穀。
在夜香娘視線的死角,牛車底部摽著一個金簪之年的少女。
她沒有本屬於這個年紀的水嫩,臉色蠟黃,皮膚幹的起皮,嘴唇凍的發紫,但五官卻極為精致,隱約可見及笄後的傾國之姿。
她閨名花沅,乃當朝兵部尚書的嫡孫女,三年前她的姑姑即將出嫁,祖母帶著她們去寺廟祈福,遭遇了匪寇洗劫。
她當時淘氣,正爬上樹偷鳥蛋。
就見好多人凶神惡煞的衝進來,他們的手裏都攥著大刀。
在茂密樹冠的遮擋下,歹人未曾看到她。
後來官兵來了,她才下去。
她當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祖母和姑姑。
而她則被直接送到了家庵,後來她饑餓難耐,在采野菜時,遇到拍花子的人,被強行擄走,賣入餘姚知縣的府裏為婢。
她無心爭做一等大丫鬟,所謂的傅小姐,是以她從不打扮自己,就怕引人注意。
恰巧府醫需要藥童,她依著自身靈敏的嗅覺和記憶力,很快就識得了藥材,成為邊知縣府裏的小醫女。
府醫不忙的時候,她就在針線房裏做針線丫鬟,兢兢業業的從未有一日懈怠。
她日日攢著微末的月銀,本想著攢夠銀錢就按照模糊的記憶找回家,但邊府根本不放她的賣身契。
知縣獨孫邊疍貪花好色,見著五官越發出色的花沅,就如同蒼蠅見了肉,連未及笄的小女孩,都不欲放過。
花沅幾次避開伸來的魔爪,但她心裏沒有自信在日後,也能次次都避開。
她缺衣少糧皮膚蠟黃,奈何五官過分精致,這期間她還被知縣夫人嫌惡上。
就在三日前,知縣夫人說她是勾人的小狐狸精,就命人將她推入湖中。
寒冬臘月的水,冷得刺骨。
幸好她會水,這才裝著溺水的模樣,給眾人取樂。
待知縣夫人嘲笑得過癮離開,她才敢自行爬上了岸邊。
她打著寒顫蜷縮在硬木榻上,燒得昏天黑地,也不敢讓別人知道。
幸好她識得粗淺的醫術,自行熬了藥吃。
她明白,倘若傳出知縣夫人心狠手辣的名聲,自己必死無疑。
那日夜裏,她做了很奇怪的夢,不僅是噩夢,還有些荒唐。
夢境中景象不多,甚至是斷斷續續的,裏麵有很多與她素昧平生的人,也有自己至親們的醜陋嘴臉。
黃粱一夢,就是十載,令人唏噓。
直到最後,她被至親們榨幹所有的價值,成為棄子,她才明白這些從開始時就是一個局。
她從世家貴女輾轉淪為低賤的伶人,姻緣被奪,一生未嫁。
意外毀了容顏,瞎了一隻眼,摔斷了胳膊。
她一生苦學的才藝盡廢。
受盡世人白眼、唾棄,責打,經曆了旁人所不能想象的艱難。
一顆心千瘡百孔,卻也是千錘百煉,她相信自己從不比別人差。
娑婆夢境,可怕卻真實。
恍惚間,竟不知自己是真的活了一世,亦或僅是黃粱一夢。
倘若,這一切皆為真,那麼她萬萬不能重走噩夢中自己的老路。
經過她再三試探,噩夢竟處處為真。
她察覺不妥心中惶恐,認為這是神佛示警,必須想辦法盡快脫身,改變命運。
眼看著知縣獨孫邊疍對自己越發惦記,她便趁著年底采買新人的時機,在昨夜偷走自己的賣身契。
得手後,她為了不引起注意,依舊穿著丫鬟統一款式的棉襖子,拿出早就藏在床底下的細軟,準備連夜跑路。
深宅大院重重的高門,步步為營,多方算計,哪裏是能容易全身而退的?
這時倒夜香的牛車,停在了內院的茅房前。
這牛車她見過,知道每日天不亮就要到邊府,之後去城中挨家挨戶的倒夜香。
今日是臘月二十七,夜香要送去靈岩寺後山糞池腐熟的日子。
看著牛車上一桶桶裝得滿滿的金汁,花沅跟自己一通心裏作戰之後,她不猶豫的從裙裾上扯下一塊布,迅速將布綁在自己的鼻前。
然後卷起袖子,趁著沒人,在牛車底部絆了幾條繩子,將自己掛在了牛車板的底部。
她從縫隙中,偷瞄著幾個用毛巾包鼻的夜香娘,將痰盂倒進屎塔,上蓋密封,用擔挑搬著,倒上倒屎車。
這麼一折騰,屎尿的味道更是沸騰起來,任憑花沅用布捂住了口鼻,可這刺鼻的味道愣是往鼻子裏鑽,她強忍著胃中的翻騰,眯在車板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