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烈士暮年 烈士暮年(1 / 3)

烈士暮年

一、團聚

五十年離散後,六師(九旅)的小鬼們已散布到全國各個角落,早已去多存少,所剩不多。幸存者都已接近古稀之年。在尚未垂暮,腿腳尚還靈便,頭腦尚未糊塗之前,大家都渴望著有一次聚會,一述離別之情,以慰想念之苦。

這個任務就落在肖膠東頭上。大家委托他籌辦此事。膠東老人為籌辦此事也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動了一番腦筋。

他想,大家已近老年,身體條件已不能和當年毛頭小夥的時代相提並論,應該選一個不冷不熱的季節;老年又是成熟不惑的年齡段,所以應該選在收獲的季節。

不冷不熱,收獲季節,還要有花香助興,那就非開封莫屬了。開封是八朝古都,有一年一度的菊花節,全國鼇頭,世界有名。於是,就商定了1995年,菊花盛開時節,開封汴京飯店聚會。

滿頭白發,精神矍鑠的薄愈高來了。

步履有點艱難,一瘸一顛,一路風塵的蔡雨求來了。

體態肥胖,步履蹣跚,氣喘籲籲地老鳳子來了。

花白頭發仍帶著三分調皮的微笑的蕭文英來了。

聲音洪亮一路笑聲不斷的老虎子來了。

當海軍的自號學海無涯的王瓊誌來了。

能來的都來了。

故事大王肖膠東做為東道主更是提前到來了,在大門口笑嗬嗬地迎接多年不見的老戰友。

有的多年失聯的老戰友,已經麵貌大非。當年的小鬼,已經變成了多皺華發的垂垂老人,怎麼也叫不上名字來。經過介紹,方才恍然大悟,流著幸福的眼淚。開著兒時的玩笑說:“真是白駒才過隙,變化千萬事,祖國大變化,已過半世紀!‘共匪’變英雄,誰說不爭氣?開國老戰士,笑說當年悲與喜!”

當年的小鬼們,能來的都來了。

大家都向當年的衛訓隊教員,當年血戰朱家崗的代表,老衛生人員薄愈高老人圍攏來參加談笑。

肖膠東問:“薄教員,揮師福建、掃蕩溫州灣,解放洞頭島以後,再沒有見過你的麵,也沒有聽到你的任何消息,你蒸發到哪裏去了?”

薄教員笑笑說:“你入朝參戰沒有?當過誌願軍沒有?”

“那還要問?當仁不讓!不過有點危險,去的晚了一點。再晚就趕不上末班車了 ,最後一戰,也是戰果最大的一戰—金城反擊戰了。”膠東帶著有點驕傲的腔調說。

“你當誌願軍?我當了誌願軍的前驅!”薄教員說。

“此話怎講?”膠東急問。

薄愈高笑笑說:“我就是這樣從你們的視線裏蒸發的。當時朝鮮戰爭還沒爆發,黨中央、毛主席就預感到朝鮮這個地方要發生問題,得以防萬一,得準備點。於是,就秘密地把我們調到東北,一色的衛生隊長。僅21軍就有20多人。這樣,我就從你們的視線中蒸發了。

這種工作,要求嚴格保密,我們都是拿黨籍作了保證的。

果其不然,朝鮮戰爭爆發了。果其不然,朝鮮人民軍被打敗了,美國人插手了,我們的祖國受到威脅了。

我們就當了第一批誌願軍,第一批野戰醫院院長。

美國的總統杜魯門和他的屎殼郎總司令麥克阿瑟還說,中國沒有準備好,中國不會出兵,那完全是癡人說夢。簡直可以說:‘毛主席、黨中央可以把美國這些低能兒們,玩於肱股之上!’”

大家聽了以後,發出了久經沙場的老兵們所具有的那種豪爽地大笑。

肖膠東問他同村老鄉,一起參軍的小鳳子:“廖丹到哪裏去了,怎麼一直沒有他的消息?聽說咱們走後,他也參軍了,真的嗎?參加了哪個部隊?”

“你不要裝糊塗了,他早死了多少年了。和我們是一個部隊。你們倆是好朋友,你怎麼能不知道?”老鳳子驚奇地問。

“我真的不知道。騙你我是個小鱉!”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走後,他生我們的氣,參軍沒有告訴他。他就和屈得樂一起追趕我們,一直追到諸城,追到沂蒙山區,追到了文工隊。

他長得那個粗野勁兒,和咱們倆差不多,當不成文藝兵,文工隊不要他。

還好,多虧他有點文化程度,到作戰處當了測繪員。他由於生我們的氣,故意躲避我們,非要混出個樣兒來不行!”小鳳子從頭到尾講了起來。

“天大的笑話,天大的冤枉。他參不參軍,我們說了算?我們還是人家緒有雲、鄒獲麟背後挑的啊!”肖膠東生氣地說。

“還好,打淮海戰役時,我在處理俘虜。正好,他領著一批俘虜過來,讓我處理。

我抬頭一看,他立馬轉過頭去。

我感覺這人好像在哪裏見過。就對他說:‘同誌,你過來登記一下,簽下你的名字。’這小子沒有辦法了,就簽下了廖丹的名字。

我揪下他的帽子,當胸就是一拳。吼道:‘你小子出什麼洋相,裝的哪家大頭蒜!’他熊了,沒咒念了,才拖泥帶水地道出了緣由。那時他已經是測繪參謀了。渡江後,就再也沒見到他了。”

廖丹由於思想進步,身強力壯,作戰勇敢、帶兵有方,建國後,第一批被選送到炮兵學消深造。以後,當了高射炮營營長,到越南、老撾去幫助他們防空,還打下了不少美國飛機。

上級多次要提拔他,但就是提不起來。

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嗜酒成性。剛要下提職命令,他就給你鬧出點事來。這樣反複了三四次。實在沒有辦法了,上級對他作了轉業處理。本要轉業到青島,但他那嗜酒成性的毛病沒人敢要。隨後就轉業到了德州。

倒黴的是,他當了個食品行業的黨委書記,德州又出著名的扒雞。

一些拍馬屁的人,投其所好,扒雞、白酒一應俱全。其他的事情,他到還原則性很強,但一碰到扒雞、燒酒,就喜上眉梢,嘻嘻哈哈,拉拉扯扯,沒有一點原則性。小恩小惠地施舍不停。有人為此叫他“扒雞書記”,或者幹脆倒過來叫他“雞巴書記”。但是他始終沒有大的原則性問題,拿他也沒有辦法。

所以,他嗜酒成性的毛病就是改不了。發起酒瘋來,不但家裏人怕他,同事怕他,連上級也怕他。

他平時謙虛謹慎,和氣待人,很有老同誌的風範。

發起酒瘋來,就像得了精神病,見誰罵誰,賣老資格,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沒有酒喝,他就全身發抖。最後,得肝硬化腹水病故了。

廖丹病逝以後,好事者放出風來,說他家裏一定有不小存款和寶貝疙瘩。

清理遺產的結果是家空四壁,一無所有,來往賬目也十分清楚。

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是,他身後欠下了不少借款,多是酒錢。丟下了一大堆兒女學費都沒有著落,生活都成了問題。

總之,廖丹的故事與酒分不開,他有一首歪詩是這樣寫的:

醉臥沙場望太空,草木蔥蘢笑談兵。

空戰過後陣地靜,健兒歡騰醇香慶。

回首指點父母地,到處琅琅讀書聲。

撕下幾片飛賊體,鍬鎬叮當做酒盅。

戰友們都笑了,好個廖丹,一生離不開個“酒”字,倒也活得豪爽。

聽了廖丹的故事,肖膠東的眼睛濕潤了,最後冒出了一句話:“這足以為嗜酒者戒!也為一些不能自律者戒!”

在座的老同誌無不為這位叱吒風雲的英雄的隕落惋惜。

肖膠東問小虎子:“屈得樂是怎麼回事兒?”

老虎子說:“清華大學畢業後,因為他學的專業是鍋爐製造,為了重用,發揮其所長,部隊把他轉業到了上海鍋爐廠以支援地方。以後又到了三線科技城的四川綿陽。由於成分問題,得不到重用,當了管理幹部,管他娘的吃、喝、拉、撒、睡,成了個大司務長。以後,為了子女上學,又調到了煙台。又他娘的因為成分問題,得不到重用,得了個閑職教員,得不到應有的待遇,鬱鬱寡歡,窩囊死了。”

肖膠東氣憤地說:“屈得樂對部隊最有感情。戰爭考驗不算考驗?開國中將丁秋生也看走了眼?真是豈有此理!對那些涉世不深的人,沒有經過任何考驗,僅憑成分就能保證他政治上可靠,就可以重用,真滑天下之大稽!唯成分論真是害死人!久而久之不出事才怪呢!張國燾這個地主之家出身的人,搞唯成分論,不是搞得很邪乎麼?他自己不是也搞到蔣介石哪裏當特務去了麼!”

講到激動的時候,薄愈高老人的年輕勁兒也興奮起來了:“膠東,你還記得鏖戰朱家崗的大小鬼吳尚玉嗎?”

“我怎麼不記得?不就是淮海戰役打紅了眼,打負傷連長一拳頭的那個營長嗎?”

“怎麼不是他,那還能有誰?,就是他。”薄愈高說。

“這位負傷的連長氣的罵了這老小子一句:‘當得什麼吊營長!國民黨軍閥作風!戰後總結在批評會上咱們再算賬!”

膠東又繼續說:“吳尚玉說:‘我打你你還有理,我現在正在用幹部的時候,你為什麼負傷?你有什麼資格負傷?’”

這位連長氣不打一處來:“子彈又不長眼,他要打我,我有什麼辦法?”

“你沒有辦法,我可有辦法。”吳尚玉笑笑說。

“你有什麼辦法?胡吹八蒙,糊弄人!”連長仍然有氣地說。

“嗨,你這就不懂了,開始衝鋒的時候,你猛衝在最前麵。當戰士們的勇敢勁頭鼓起來之後,當指揮員的就要居中指揮,掌握全局。這樣才有致勝的把握。你看,老子打的仗比你多,也可以說身經百戰,子彈連點皮都沒擦掉!你有什麼資格負傷?還有臉說我胡吹八蒙!”吳尚玉有點驕傲地說。

“你不要高興的太早,我不會下戰場到後方住院的。到戰後總結會,咱們再算賬!”連長麵帶笑容氣哼哼地說。

“對了,就是他。”薄愈高點頭說。

老鳳子接著說,這個人的故事可多了:

咱們國家剛建立之初,毛主席就派出了粟司令為代表團長的戰鬥英雄代表團到蘇聯去訪問。這老小子又鬧了不少笑話。

蘇聯人崇拜英雄,每到一處,都有年輕漂亮的姑娘們吻他的臉,弄得他滿臉都是口紅。開始他氣得把姑娘們推倒;受到批評後,又咕囔著說人家是破鞋,作風不正派。

到人家集體農莊去參觀學習,農莊用最尊貴的禮節迎接他們,向他們獻麵包和鹽。他嘴裏低聲對旁邊的一位東北野戰軍的戰鬥英雄說:“這有什麼好的,黑不溜秋的,咱們中國多得是!”

氣的中國翻譯捅他的腰。

他到集體農莊莊員家裏做客,莊員們問他:“中國的豆腐很好吃,請你告訴我們怎麼做法。”

他怕說不懂,給中國丟人,就撒謊說:“這可是國家秘密,軍事秘密,不可以隨便泄露的。真對不起老大哥了。”

聽了他這活,把個翻譯笑的肚子也痛了起來。就打哈哈說:“他是個軍人,隻知道為人民勇敢作戰,哪懂得做豆腐這些家務活兒。請不要難為他了。你們可以叫他講戰鬥故事。他打的仗可多了。”

莊員們伸出了大拇指頭。

這個吳尚玉還認為他的保密原則受到了表揚呢。

回國後,這個吳尚玉在軍人大會上作報告,把這些事不但合盤地而且還更加加油添醋地,畫蛇添足地,眉飛色舞地,海闊天空地講了出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得意忘形極了,嘴巴把不住關了。他說:“蘇聯有什麼好的,比咱們上海、杭州差多了,有的地方連寧波、溫州也趕不上。火車走到伊爾庫次克,還是個大站呢,還有茅草屋呢。不過現在是學習老大哥,我就講到這裏吧。”

他的英雄報告就此畫上了句號。以後也就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薄愈高笑著說:“文革他又出風頭了。他當了一個省軍區的司令員。

紅衛兵造他的反,給他戴高帽子。

他把高帽子往地上一丟 ,罵道:‘娘的,造我的反,你不看看你們的小摸樣,尿泡尿照一照,給我當孫子我還不想要你們呢!老子是造反的老祖宗!不過我是造的日本鬼子的反,地主老財的反,蔣介石的反。你們算老幾?造共產黨的反!’”

“你反動,你反對毛主席,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打倒走資派吳尚玉!打倒大軍閥吳尚玉!”回、漢等民族的紅衛兵高喊著壯膽的口號。

吳尚玉轉身回到辦公室裏,好大一會才出來。

可能是回去布置工作了。

紅衛兵等得不耐煩了,狂喊著侮辱性的口號。

吳尚玉提著皮包,皮鞋擦得明光發亮,腰間跨著五四式手槍,帶著秘書,向紅衛兵們示威說:“你們鬧騰吧!我到上海去看老婆了。毛主席也知道我吳尚玉,你們去告吧!可不要反軍亂軍!回頭咱們再算賬!”

紅衛兵嚇得讓開了一條路。

薄愈高笑著說:“我真服了這個吳尚玉了,我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可以說是三部曲,開始是擁護,繼之是懷疑,最後是深惡痛絕。因為他們把我這個也算得上革命一生的人,鬥得一塌糊塗,真是痛不欲生。可我也沒有他這麼大捅破天的膽子!”

肖膠東隨口說道:

朱崗英雄草莽起,域外尚帶三分癡。

質樸神勇更有智,李逵魯達難企及。

血衣鏖戰當年事,小鬼成才立天地。

十年動亂軍魂傲,挎槍闊步牛鬥齊。

注:魯達指魯智深。牛鬥齊,取氣衝牛、鬥光變紫之意。

薄愈高哈哈大笑說:“你這是神來之筆,把這小子的一生說了個痛快淋漓。他若健在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