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一章 附錄《回首裴先生》下(1 / 3)

三、先生本事

蒙先生不棄,以弟子待我,盡所能幫我,讓我有許多與他一起小酌、吃飯、談心的回憶。裴先生是名家名師,課堂上罕有提及個人經曆,即使在以“文學與人生”著稱的文學原理講座上也不過偶爾將出來感發舉例,先生去世後已有專門的紀念文集出版,我僅憑歲月留下的痕跡、關注到的問題和一己見解,還原部分裴先生的身世、業跡、創作、傳說。

1、devile與evile

裴先生原名裴家麟,裴斐是筆名,四川江油人。自從通信我都寫他本名,江油最初進入我的視野並非裴先生的故鄉,而是因為裴先生說李白出生在江油,我中學學到的是李白出生在蘇聯碎葉城,“碎葉說”是郭沫若解放後的貢獻,因此裴先生對郭老這位四川老鄉多有微詞。“江油說”裴先生有專門的考據文章,其中關鍵在於“神龍”“神功”年號的正誤。裴先生提到自己入選了《江油誌》。

裴先生出身大家庭,小時上教會學校,因調皮搞怪被老師說了句“You are devile!”(你是邪惡的)記了一輩子,曾不止一次提起這少年往事,可見印象深刻,但有次提起時裴先生的大兒子在座,他說:“爸,你記錯了,應該是You are evile!”

裴先生一怔:“怎麼會記錯呢?幾十年了我都是這麼記的!”

“爸,devile 是危險的,evile才是邪惡的。”

“好吧,算我錯了!”於是我們繼續小酌。

裴先生長子回來探親,衣著樸素,看不出在聯合國工作,當年是北京市TOFEL成績第一名出去的,英語不消說但也不掛在嘴上。對於裴先生這次口頭認錯我印象深刻,知道他在證據麵前一向如此,但感覺心裏並不覺得錯了,隻是不糾纏這問題!寫到這裏我也隨機百度了下,裴先生並沒有記錯,當然其長子也沒有錯,源於英語都非我們的母語,接觸兩個詞的角度不同。

2、興趣與學業

據回憶文章,裴先生中學時油印過自己的詩集,從四川老家長途跋涉到北京準備考電影學院——原來對電影感興趣!但不知什麼原因轉學到北大中文係,後來他同學中有不少成了名家名導,其實我本科時有次暑假打工,就旁聽過一個作家班的進修課,講師中有個文學理論家金開誠就是裴先生的同學,據說他的理論主要是在牢裏修成的。

據《裴斐文集》第四卷自述,裴先生1954年北大中文係畢業留校做王瑤老先生助手,教當代文學但興趣卻漸轉至古典文學,似乎與教研室中大師雲集有關。其實裴先生還沒畢業就寫了篇李白論文發在《文學遺產》上,他對李白詩歌的看法與林庚老先生大相徑庭,可以說相反!現在看來,裴先生這篇李白論文奠基了他的唐詩研究,而文學創作也在分途進行中。

這雲集的大師中,大肆鼓勵裴先生寫的無疑就是吳組緗老先生了,首講文學原理時裴先生就舉過吳老下廠體念生活,寫某工人先進人物而不得要領的失敗例子!我想裴先生最終退出寫之路,一定也是借鑒了吳老的教訓,但並沒有甘心作罷,才把自己這方麵的經驗教訓統統總結成《文學原理》,在學校學生中大開講座反複不停的講授,他希望有學生能在自己不能繼續兼顧的文學創作上取得成功,即使不成功對大家的學業、生活乃至人生也有所啟迪幫助。

3、《當代英雄》

1958年,裴先生被打成右派譴離北大,最終到建築工地做了名泥瓦匠有20年時間,並帶有一撥工人弟子,1979年平反後不願留在北大,沒去成文研所才到的民院。有年五一節我去裴先生家,碰到個藍衣衫大叔在座便叫“叔叔”,裴先生介紹我是學生後繼續與他聊天,當他意識到我在等候時便告辭了,他走後裴先生說:“你叫錯了,應該叫大哥,他是我的工人徒弟。”在一些特殊日子,在裴先生家也能碰到他們來看望師父,但兩撥弟子間基本沒有往來。

有次裴先生飯後聊起帶他們幹活——砌灶,要砌火喉了就叫徒弟去沏壺茶,等茶來的時候火喉早砌好了!灶台再大也好辦,碼磚就是,關鍵是火喉,火喉好就是好灶,火喉不好就是差灶,其實也就兩塊磚的功夫,但不能讓徒弟看到!這就叫“師父帶進門,修行在個人”,當了徒弟也得自己琢磨才會上手師父的絕活……

裴先生是怎樣當上右派的,學生時不甚清楚,隻是偶爾聽到他在講座上說笑話:初到建築工地幹活被工人師傅們說“就差渾身沒毛了,要不比大狗熊還笨!”並為之感歎工人師傅的語言有多生動!還有就是談到描寫饑餓的感發——怎樣生吃青蛙,應該是與右派的實際經曆有關。看紀念文章才知道1957年加入或組織了一個校園文學社團,準備出份文學刊物《當代英雄》,我想那時裴先生是準備施展才華大肆創作的,還什麼都沒寫就被打倒,不論寫作還是研究都沒了。

後來我下海與東莞右派老作家——傅立山相過從,在他的作用下開始關注散文家黃秋耘,讀到黃的回憶錄,老革命地下黨出身,透露出許多抗戰機密,正是我需要的佐證,另有篇深情的散文自述那時正是北大中文係書記,也做右派離開了北大!當代某傳記大家更是寫黃右派如何如何,激起了傅立山的著文反駁:黃並未做過右派,還迅速發表在《南方日報》上!他以一個親曆者和黃門徒的口吻沉痛的不容置疑的說:怎麼可能!因為黃秋耘就是他的文學帶路人,自此我便將黃的那篇深情之作目為。

裴先生這段長達20年的痛苦經曆,曾為我們這些未經風雨又愛創作的年輕學子尤其是我所敬佩折服,認為生活功底深厚能振聾發聵,是裴先生之所以成為裴先生的重要因素,現在來看,無疑是毀了裴先生的美好人生,粉碎了他對創作的壯誌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