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說“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他還說“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可在老北京,當人們麵對不義之事、貧窮之苦時,隻怕每個人要既憂道,又憂貧。今天講述這些並非憶苦思甜,而是不忘曆史。
一
北京過去有許多奇葩的職業,如賣黃土的、賣瞪眼兒肉、換取燈兒(1)的,倒賣果子皮、二貨茶的。賣黃土的人找個板兒車,到城牆根兒去“上班”——找城牆上沒磚的地方,拉一車黃土賣到煤廠裏,搖煤球或做蜂窩煤。說得不好聽點兒,這是破壞公物。但一天拉兩車黃土,起碼能有飯吃。賣瞪眼兒肉的,在馬路邊上架一口大鍋,裏麵筋頭巴腦連骨頭帶肉什麼都有,論塊賣,不能挑,先吃後數簽子結賬。買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圓,好挑一塊肉多的。換洋取燈兒的多是婦女,你給她破爛兒,她給你取燈兒,等於變相地收破爛兒。這樣她能稍微多賺一點兒。
再有就是賣果子皮的、賣二貨茶的。有的人家吃蘋果的皮可以攢多了賣給這類小販,小販用糖浸了當零食賣。有的人家茶葉隻泡一貨,再曬幹了接著賣。最底層的小販們就用這各種零散的小玩意兒,三倒騰兩倒騰,拚著縫賺出那點兒嚼穀,實在可憐。但小玩意兒沒成本,起碼能賺個仨瓜倆棗的。還有那些賣幹劈柴的、賣布頭兒的、賣梳頭油的、賣草簾子帶狗窩的、賣估衣的……都是能供窮人吃飯的營生。舊京有白麵房子,有最下等的土窯暗娼,街邊也有坑蒙拐騙的,也有擺著桌子寫著“吃饃當兵”的國民黨征兵處——當了兵就給兩塊錢,不少一無所有的人以“當兵”為生,入了伍找機會就跑,換個地方繼續當。
民國時期,各地若有災荒,人們就會逃荒,河北一帶的多會逃到北京的郊區縣城,伺機而動,若能混則到北京試試運氣,不行則退守鄉裏。一些人進了永定門,有的人家在大路旁搭個簡易的棚子,擺個小酒攤兒,賣上自製的豆腐絲拌蘿卜皮,就能把小攤位支起來謀生了。剛開始連葷菜都賣不起(沒錢進貨),後來會把小酒攤兒做成大酒缸二葷鋪(2),以賣給南來北往趕路的、趕大車的。這樣的攤位沒什麼攤位費可交。哪怕是小孩兒,也可以挎個籃子去賣半空兒(花生),賣臭豆腐、打粥。而他們平常也吃不飽飯,隻能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或者偷別人家院子裏的棗兒,連雪花酪都沒吃過。
侯寶林、關學曾等老輩的曲藝人,小時候都過著幾近要飯的生活。但他們學了曲藝,在天橋等地撂地演出。演得稍微好些,能進雜耍園子,再到進劇場,還能成名成角兒。另有京西的煤礦,大約普通礦工日工資五毛,學徒工四毛,若沒有休息日的話,一個月也能掙十幾塊大洋。好的跑堂的幹上二十年,回鄉下也能買房子置地。
國民政府南遷以後,北京改叫了北平,房價、物價都不高,能解決貧苦人的吃肉問題。北京小吃多價格低廉,便於攜帶,有刺激性的味道,不論好吃與否,定能果腹。鹵煮、爆肚、羊雜碎等都是動物內髒,起碼是肉;大凡中南海、北海與頤和園等,門票都不算高;天橋一帶的曲藝表演,多是分時間計價,一刻鍾打一次錢,每次打錢不多,在20世紀50年代也就是幾分錢。因此,不論窮人富人,都一樣吃小吃,逛公園,聽曲藝。
再窮的人家,逢年過節也會買隻豬頭來燉。那豬頭不好買,要提前到肉鋪去預訂,臨了說要肥的,還能提前饒上幾張肉皮。把豬頭洗幹淨了,用刀背在頂上剁上幾刀,將腦骨剁開(剁不好,到處都是碎骨頭渣子)。用蔥蒜花椒、用大鍋把豬頭燉到九成熟,再把豬頭肉從頭頂扒開,接著燉,直至晾涼了分食,將豬腦另上鍋蒸。這幾乎是北京最底層人的生活。
正所謂“遊商不稅”。舊京挑擔子叫賣的人過去是不上稅的。而擺攤兒的,都是由他在街麵上擺攤兒的地方來管。比如,在一家大藥房麵前有塊地,有一修鞋的、一剃頭的、一賣煮麵條的。這三家要跟藥鋪打招呼,藥鋪夥計可由他們免費剃頭、修鞋、拿著麵條來白煮。逢年過節,這仨攤位給藥鋪送禮物,藥鋪的還禮還得輕,那意思來年接茬兒幹;還得比較重(如還了隻燒雞肉食),意思是,我們這兒不合適,來年您換地方吧。沒有什麼地租或稅收,一切是以禮物、互利互惠的方式來交易,賠賺計算並不明確,人情、麵子、禮儀要遠大於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