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四季

啊,今年春天來得令人如此措手不及,前幾天的雨還是一陣冷似一陣,這會兒站在麵山的窗前,外麵陽光燦爛,山腳廠房前,兩條拴著鐵鏈的狼狗來回走個不停。春的暖意肆無忌憚地擠進室內,明媚得讓人有些倉皇。

春天,春天,竟然可以這樣迅猛來襲,隻不過幾天時間,河邊楊柳已是綠茸茸一片,千條萬條綠絲絛,若無其事地蕩著、蕩著,連池塘裏吹來的風都夾著鬱鬱青青的綠色。木樨花開著初生鴨子絨毛般的黃,梅花謝得已經無法辨別哪株是梅、哪株不是梅。

我日日夜夜盼想的春,蟄伏了好長一個冬,如今來了,卻來得太快!怎可這麼快,怎可不打招呼就來,這令我分外生氣!你看,桃花都要開了,一隻隻粉色花苞,頂在樹枝上,最令人生氣的是梨樹,白色的梨花滿樹滿樹盛放,大前天,不,也就前天,我路過它們,還是靜悄悄的,它們一定在偷笑,在猜測今天的我會是何等驚訝。

我不僅驚訝,我還生氣,它們怎可就這樣全部冒出來了,莽莽撞撞,春天還長著呢!我為它們哀傷,哀傷這些驕傲的花兒總是弄不明白細水長流的真諦。

一夜春風過,隔壁大伯菜園邊的月季冒出好多新葉,萬年青更堅挺了,胭脂花也有了動靜,最美的是海棠,之前還是一個個黃豆大小的花苞,現在一朵一朵綻開,玫瑰色的花瓣,薄如蟬翼,媚媚幽幽。

春天適合步行,三公裏山路,走五十分鍾,雙腳踩在泥土上分外踏實,那些春風拂著我,花香拂著我,揉一團在手上,手心就沁出汗來。我路過鄉村禮堂,迎春花站在門口;路過石拱橋,櫟樹將它狹長的樹葉探向我的額頭;路過橘樹林,兩隻小蛤蟆擋住我的去路。我覺得舒心,連呼出的氣都有蘭花香。

住在山裏,到處是“生長的歡愉”,三月四月桃花、油菜花開,五月摘楊梅,六月結枇杷,七月八月映日荷花別樣紅,九月十月稻田青黃相間,十一月山腳田邊野菊開,十二月一月山坳尋梅。

是春天,打開了山中四季。

這個時候你應該在樹蔭下呼哧呼哧淌著大汗,這個時候你應該浸在山穀溪中享受清涼,這個時候你應該望著天空白雲朵朵,這個時候你應該站在小店的冷櫃前挑選冰得最冰的冰棍,這個時候你應該躺在地磚上享受一個打盹的午後,這個時候你應該攜著雨具去田邊問候暴雨中的白鷺……

總之,這個時候你不應該坐在城市森林的空調房,和這個夏天失之交臂!

盛夏七八月,烈日炎炎,花啊、樹啊、草啊、莊稼啊,都已脫了春天的含羞帶露,山中的荷塘,不蔓不枝,婉婉亭亭,早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

小時候老家鄉下,戶戶都有一個大木盆,平日用來洗衣、做澡盆,荷花開了,坐著木盆搖搖晃晃去摘蓮蓬。我和妹妹兩人各坐木盆一邊,蓮葉田田,水被我們撥得咕咚咕咚響。蓮心苦,蓮藕脆,魚戲木桶邊,是那時最美的夏日畫麵。

現在的山中生活,可繁可簡,吃剛剝的新鮮蓮子,泡一碗藕粉,晚餐做一道荷葉粉蒸肉,或者再來點香滑軟糯藕,朋友從城裏送來的西湖蓴菜湯還打著袖珍荷葉卷兒,一瓶冰鎮啤酒,幾隻蚊蟲兒飛,頭頂的黃熾燈被幾百公裏外的海風吹得晃蕩不停。

下午朋友打來電話,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昨日剛回鄉。大家騎著摩托車從四麵八方趕去。一路山巒層層疊疊,梯田層層疊疊,夏日傍晚的斜陽,溫柔了酷暑,這是我第一次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感受到風呼啦啦刮過耳旁,水嘩啦啦纏住山岩,整個人像要飛起來!

真的,再也找不到哪裏的夏日傍晚比這山中更旖旎銷魂了。

秋日如蜜,像摻了糖一樣。江南的秋天很短,山中也不例外,短得就像午間小憩,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冬天劫持而走。難怪鬱達夫說,江南的秋,“總是看不飽,嚐不透,賞玩不到十足”。成語中所說的“秋高氣爽”,也不過那麼短短半月,稻子黃了,天淡了,江水平了,也隻是一種“半開半醉”的秋。

桂花香了,秋就來了;菊花開了,秋就盛了。

桂花的香,隱匿無形,走到哪裏,跟到哪裏,這香味,讓人想起蜜豆桂花糕和桂花蓮藕。桂花季並不長,它們像畏冷的孩子,一陣寒雨,花落無數。用竹匾將桂花收集起來,蜂蜜浸之,可製香甜的桂花糖。

秋風一陣緊似一陣。都說“愁”字心裏藏了個“秋”。陽光無力,雨、雨、雨,在秋天下個不停,泥地裏更是濕漉漉一團。秋愁催人老。蘇東坡寫:“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來庭下,光陰如箭,似無言,有意傷儂。”

早晨起來,將厚厚的被子往身上裹了裹,覺得溫暖許多,我們的意誌被秋一點點蠶食,在這即將轉涼的平凡一天,我們搖身一變,變成枝頭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隻盼著天再涼一點,再涼一點,來一場凜冽而尖銳的寒風,讓滿樹葉片像雪花一樣撲簌簌落下,凋零,飛舞,然後在土地裏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靜靜等候下一個春季來臨。

隔壁阿婆一大早站在門口洗衣。洗衣錘一下兩下打在衣物的纖維上。“阿婆,這麼冷的天,用冷水洗衣不冷嗎?”“不冷啊,用的是井水,比手還暖呢!”洗完衣服,阿婆又開始忙碌著喂食雞鴨,收拾柴垛。

秋愁,並未打擾到阿婆,它能侵蝕的僅是我們這些一大早賴在床上且並未真正“生在此山中”的外來客。

我的秋天,不是名花,不是美酒,不是碩果,不是豐收,是千山紅葉飛,是窗前一盞燈,是被裏一卷書,我倒愛這樣的愁滋味,清清冷冷淡淡的,滿是文學味兒。

這個冬天特別漫長,沒完沒了的。長時間地手指冰冷。要在這個惱人的冬天回想幾處最美場景,真是挺難。

雪後的村莊一定是極美的。可是近年來的雪總是小氣巴巴,飄個兩三片,沒落地就化了。什麼千山暮雪白屋貧,隻能靠想象。沿江驅車,過兩縣交界的舊關隘,倒是有一片蘆葦美如雪。那裏的蘆葦兩人高,沒風的日子,狄狄蘆花如絮,白雪一樣白,白雪一樣雪。

江上遊來幾隻黑色小野鴨,發出一聲兩聲叫聲,清冽冽地回蕩在後山連綿起伏的山穀裏。

江邊有一座石屋,屋子中間放一張積滿灰塵的木椅和一些廢舊的農作工具。上一次造訪這間石屋是兩年前,初夏的江濱,草長鶯飛,雜花生樹,蘆葦還是碧油油。

除卻這片野蘆葦,整個冬日還能讓人懷想的要數農曆年裏的煙火。

因為霧霾,城裏早就禁了煙花爆竹。沒了煙火,城裏人過新年還能去KTV,去寺廟搶零點的頭香,或者拉上行李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新年旅行。如今想要感受兒時的煙火新年,隻能回鄉下咯。

除了例常的衝天炮、千響炮,大家還買了各式禮花,一粒火星拖著尾巴急速衝上天空,“砰”的一聲,打開如彗星、如鮮花般的燦燦星火。禮花的聲音大致分為三類——吱吱吱吱吱、吱啦啦啦啦、吱啦吱啦吱啦,一下一下,像這個村莊的心跳,把大地和山脊都照亮,讓黑夜中的一切黑暗都無處可遁,讓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頓晚餐有了個隆重的開場。

“媽媽,你看,山那邊有煙花!”女兒指著河水那邊的山穀。

是啊,有煙火,要不是這煙火,誰能發現,僅一山之隔,還住著人家?

我們在鄉下有一所房子

我們在鄉下有一所房子,距離上次短暫停留,又是大半年過去。

新修的公路已見雛形,再也不用走山路十八彎的山間小路。到達村口,原先的小賣部拆了,貼著土氣瓷磚的農民別墅又新添許多,密密麻麻擠在一塊兒,芒草、狗尾巴草還有南瓜的藤蔓死死封住了廚房大門,門前霧色中長滿毛茸茸鬆樹的山丘像是又長高了些。

當我們車子夜間趕到時,就像一群動物偷偷潛入鄉間的黑夜,隔壁家的幾條狗一陣狂吠,打破了夜晚的寂靜。

得知我們回來,舅媽已提前打掃好房子,撣了蜘蛛網,曬了被子,開窗透了氣。一到家,我們就將三樓上下開得燈火通明。這是一幢鋪著赭紅色瓷磚的農民房,共有九間屋子、六個洗手間,還有一個空中露台,聽起來相當豪氣。

每次回老家,我都當作一次鄉下旅行。平時所幻想的世外桃源和遠離塵囂,無非如此。當然,時間久了,我也會想念城裏的電影院和商場,想念甜品店及麵包房,想念便捷的交通和精美的書店,但在這裏,早起早睡,放慢步調,聽蟲鳴鳥叫,看日出日落,可以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一種閑淡的、安寧的、像一株野黃花菜般自然舒展的生活方式。

例如,我可以好幾天穿同一套衣服而不覺尷尬;可以好幾個小時坐在門口曬太陽,而不怪罪時光浪費;雖然我的行動範圍不過方圓一公裏,但每天都有新的發現,比如稻田裏來了一位新訪客——白鷺;貓聞到魚的味道,偷偷潛伏在舊木箱後;活潑的孩子在草叢裏拍照,衣襟帶風,卷了一身的蒼耳……

散步在村中,高高低低的屋舍錯落有致,不過這些新式農民別墅千篇一律,並沒什麼美感,尤其每棟建築的屋頂還頂著一個葫蘆狀的“埃菲爾”尖塔,不知是用於避雷還是裝飾,奇異地流行於這片農村大地。

相比之下,我更愛上個世紀父輩小時候居住過的老房子。黃泥堆砌的牆麵,刷上白色石灰,黑色的瓦背,翹角的飛簷,木頭柵欄,兩扇緊閉的木門透出古老的紋路,木門上兩個獅形銅環,會發出錚錚錚清脆的響聲,這些畫麵能把我們帶進吳冠中的畫裏。

老屋也有兩層。木樓梯,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響,搖搖欲墜。老屋後牆已塌圮,瓦片落下來,掉在屋內的木地板上。陽光從瓦背漏洞照射進來,像一道光束,塵埃粒子在光束裏跳躍,搭在地板上就畫成了一個圓圈。

屋前是一畦畦菜地,有白蘿卜、大白菜、小白菜,屋旁屋後是竿竿竹子,還有一株粗壯的楊梅樹,楊梅樹夏天會結紫紅色的楊梅,冰箱裏冰鎮了一些,真是冰酸冰酸。楊梅,楊梅,讓人想到五月份的蚊子和白襯衫。

可惜的是,我所鍾情的這些老屋並沒有經住歲月的考驗,倒的倒,塌的塌,剩下的屈指可數,真該建議村委會將剩下的這幾棟獨苗加入“遺產”保護行列。

回家清洗了灶台,堆好柴火,把瓜子、花生、開心果和芝麻糕在漆盒裏分好。明明隻是小住,我卻充滿期待,像在迎接一次長期旅行。

摘扁豆花的老人們

鄉下確實養人。山豐水美,空氣新鮮,作息規律,平靜淡泊,村中出了不少長壽老人。

早晨抱著女兒在門口曬太陽,迎麵就來了一位老人,今年剛滿九十歲,紮一根細細的麻花辮,從出生那天就一直住山裏,耳不聾,眼不花,身子骨健朗,談吐清晰,白發也不多。

她找我聊天,催促我生二胎,還預測我第二個孩子肯定是男孩。她講起自己的孫子,一個在城裏開店做生意,另一個做醫生,都離開了山裏,孫子的孩子也上了小學。問及她的身體,老太太答平常沒大病,最多是感冒,用枇杷葉、冬瓜根、雞爪草根煎成酒紅色的湯水,喝了就好,自己會做飯,生活完全自理。

我們家隔壁也住著一位老阿婆,經常穿一件民國風味的藍布短褂,領口有盤扣,複古風格,因為洗過多次,顏色已很淡。阿婆門口的菜地種了一大簇紅色波斯菊,還有美人蕉、太陽花和一株薔薇。老阿婆今年八十三歲,每天來來回回從我家大門前經過,一會兒提著剛洗好的衣服,一會兒拎著花灑澆水,一會兒扛著拖把走過,一會兒拿著掃帚收扁豆花。從早到晚,從未見她空閑。舅媽說,阿婆還能挑得起兩大擔柴火。

鄉下老人一不跳廣場舞,二不刻意鍛煉,他們隻是忙不停地幹農活兒。

當餘暉像千島醬一樣塗抹在狗尾巴草上,江上傳來輪船歸航的汽笛聲時,這些藍衫阿婆才挎著滿滿一籃白色的扁豆花回家。扁豆花可用作中藥,花朵曬幹賣二十元一斤,她們頭戴草帽,像蜜蜂一樣出沒在清晨和傍晚的花叢。

鄉村演奏會

山上有很多鳥叫:布穀布穀、啁啾啁啾、嚶嚦嚶嚦、嘰嘰喳喳。

小爺爺坐在門口吹嗩呐,嗩呐聲高亢利落,清溜溜。蛙叫,鴨叫,狗叫,連草叢中一隻蚱蜢從一株草跳到另一株草上的窸窣聲也充滿節奏感。

樂聲和自然的聲音交融相恰。抬頭看,天上一朵白雲撞上了前方一座山。蓬蘽花在搖,山腰上唯一一株桃花樹,落了三生三世桃花雨。

我對嗩呐的所有認知,來源於一部叫《百鳥朝鳳》的電影。在我眼中,吹嗩呐同越劇、京劇、黃梅戲差不多,越來越小眾,變成隻有爺爺奶奶輩們愛聽愛看的東西,在城裏,想要聽到現場版的嗩呐演奏,幾乎不可能。

令人擔憂的是,這些起源於鄉土的樂器,最終是否也會經曆達爾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漸漸沒了聲息。

我和小爺爺聊了起來:“有一部電影叫《百鳥朝鳳》,講的是陝北嗩呐人的故事,以前嗩呐人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想學嗩呐還得正兒八經磕頭拜師學藝,嗩呐吹得好的,在外是要上座的。可惜啊,現在吹嗩呐的人越來越少了……”

“要上坐?我們這兒沒這個風俗。”小爺爺笑了笑,繼續吹起來,在春日的下午四點,紫雲英一片紫,油菜花一片黃,薺菜花一片白。

鄉間的音樂聲,如百鳥出穀,一陣熱鬧,一陣空寂。

我從未如此聽過一場樂器演奏,也從未如此被這些樸實的音符感動。大概因為鄉下的寂寞和日子的單調,這樣的樂聲實在太過稀有,我們原本打算去山上摘野花的,路過小爺爺家,這嗩呐之聲就緊緊抓住了我們的耳朵,抓得耳郭一圈紅。

小爺爺的嗩呐擺在正屋堂前。堂前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黃山迎客鬆,迎客鬆下方的桌上鋪著一塊布,除了嗩呐,還“陳列”著一把二胡和一支橫簫。

桌上的二胡產自蘇州,二胡上刻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有一年去上海,出地鐵站,黃陂南路,地鐵口坐著一個老人,用二胡在拉《世上隻有媽媽好》,麵前擺一個鐵皮罐,孤零零幾枚硬幣。轉出出口就看見上海的大洋百貨和大麵大麵的廣告牌,二胡的咿呀嗚咽之音,讓人難過。

不過,小爺爺拉的二胡,隨意許多,從他的姿勢就可看出,他拉奏的樂調,短促、輕快、有力。

小爺爺這一拉奏,打破了我對二胡的偏見。

原來呀,二胡的兩根弦,不僅能拉出阿炳《二泉映月》的悲愴,也能拉出劉天華《空山鳥語》的空靈。

拉完二胡,在我們強烈要求下,小爺爺又吹起了橫簫。簫頭鑲黃玉,簫身光潔溫潤。橫簫的聲音顯然活潑許多。

先生說:“小時候我和小爺爺學過一段時間的簫,簡單的也會吹上兩首。小爺爺退休後成立了鄉村樂隊,逢年過節就組織樂隊到寺廟為大家演奏。敲鑼的、打鼓的、吹嗩呐的、吹號的、拉二胡的,嘭嘭鏘鏘,好不熱鬧。不僅在自己村上演,有時還去別的村上出演。”

二胡低啞暗沉,橫簫清脆婉轉,嗩呐高亢嘹亮,不同音色,在這個下午,恣意展現。我們一家三口坐在小爺爺家,一人搬一張板凳,屏息凝神,正襟危坐,像看一場維也納交響樂演奏般聚精會神。小爺爺每演奏完一首,我們就嘩啦啦齊聲鼓掌,鼓得特別響亮。

“好聽!好聽!”

這場隻有一個演奏者、三個聽眾的小型演奏會,大家前所未有地開心。

聽慣了管風琴、鋼琴、薩克斯、大提琴、小提琴的弦音,現在來聽二胡、嗩呐、橫簫,過去我認為它們鄉土味重,亮聲有餘,回味不足,可今天,它們聽起來完全不是那樣。自然的、即興直白的、不成章法的樂聲,才是民間的樂聲,就如嗩呐一響,百鳥從林間草灌齊飛一般,有一種衝破雲霄的驚覺之美。

藝術給人的美感是種非常直觀的衝擊。吳冠中在《我負丹青》裏寫他每次在莊稼地裏作了畫,回到房東家,孩子們就圍攏過來看,大娘、大伯們都來觀賞、評議。當他畫成功了,老鄉們一見畫,便叫起來:“真美啊!”

最樸實的音樂也是如此,它帶給你歡樂,帶給你共鳴,帶給你感動,“真美啊”“真好聽啊”,這些直抒胸臆的簡白感歎,足以表達聽者的讚歎!

藝術的美學不分男女長幼。

美學的養分根植於聽者心中。

有趣的人生就是要有自己的興趣,再來一點藝術修養。這一點興趣,是陽光雨露。小爺爺蹺著二郎腿,靠著門脊,悠閑地吹奏嗩呐,就像莊稼漢望著剛墾過的水田,悠然地抽起一支煙。

我們笑稱小爺爺是村裏的文藝青年。

“不,是老青年!”他笑。

這一生,也願能文藝終老。多有趣!

洗衣

我做的家務不多。所有家務中,獨愛洗衣。雖然有洗衣機可以代勞,但夏季衣物輕薄,洗來也不太費力,就堅持手洗。手洗的衣物能穿得更長久。

我提著一小籃子衣物到河邊,就像孩子們提著水桶到河邊捉小蝦翻螃蟹一樣,心情竟然是愉悅的。

鞋子踩在近岸的石灘上,攪動河灘下一陣濁泥,隨著山穀活水的流動,水麵又快速恢複純淨。

水麵漫過腳踝,麵前一塊巨石,正好可以當洗衣台。巨石過去五米開外,有一個深水潭,不知水有多深,我從來不敢涉足,隻是覺得深極了,濃極了,靜極了,綠極了,猶如古老的一塊玉,竟忘了它也是可掬的水。

溪水從山上而來,最高處有一座水庫,越往下遊,水麵越寬,沿著溪水逆流而行,山裏的水就像少女的眼神,是流動的、歡快的,那“嘩——嘩——嘩”的水聲,一路不絕於耳。

時而狂野,時而文靜,時而急切,時而歡聲笑語,時而萬籟俱寂。

對這聲音好像聽不厭,我把它錄了保存在手機裏。就這樣“嘩——嘩——嘩”地,飛珠濺玉。

溪水兩岸是青青的蘆葦和茅草。成片的柏樹林,層疊的油麻藤,叢生的連翹花,都是茂盛的、蓬勃的。深淺不一的綠,讓人應接不暇。

午後近傍晚的溪麵,石拱橋擋住了夕陽,有著黑白斑馬條紋的石斑魚遊弋在水紋中,公路上傳來一兩聲尖銳的汽車鳴笛,但更多的是鳥鳴,嘰嘰喳喳地蓋過偶過的嘈雜。

我將T恤平鋪在水麵上,又將它抓起,在水中來回搖動,就像揮舞著一麵旗幟。大概是這樣的水聲、這樣的天光雲影、吹來發間的風、無人打擾的橋洞,讓人禁不住遐想……

想起高中最後一年,申請了住校。繁重學業之外,最令我放鬆的大概就是洗衣時刻,搓搓弄弄,再用清水衝幹,我仰著脖子將衣物一件件撐上晾衣竿。

每天每天,都有大片大片鳥群呼啦啦地從樓道前的天空飛過,總共有多少隻鳥呢?沒有人數過。就像我們一生要洗多少條內褲、洗多少件內衣一樣,沒人會數,即便要數也數不清。

手上留著洗衣粉淡淡的清香,樓道裏的人不多,我從四樓的女生宿舍翻牆到男生宿舍。那時的男女宿舍都在同一樓,中間砌一堵牆分開,隔離牆外側裝了放射形的箭狀鐵網。我一隻腳踩在女生宿舍的樓道欄杆上,另一隻腳小心地探向男生宿舍那邊的欄杆,鐵網正中的那根箭正巧指向我的胸口,而身後下方則是下過雨後潮濕發黑的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