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 / 3)

時已晚秋。

還沒有大亮,陸振豪就起床了。

永遠比工作時間早起一個時辰,這是他的習慣之一。

他認為饒一生時光有限,要想比別人做更多的事情,就要有更多的時間、更高的效率。

所以無論是三十年前他開始在車馬驛給缺搬貨的夥計時,還是如今貴為北七路綠林的總扛把子,他都維持著這種習慣,三十年從未間廢。

這種習慣給他帶來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即使已年近五旬,他的身子也仍然硬朗、強壯,兩隻鐵拳雖然稱不上無雙無對,卻也是下聞名。

陸振豪在院子裏打了幾趟拳,又練了一會硬橋硬馬的功夫後,便回到屋子裏準備喝他一當中的第一碗、也是唯一一碗酒——這同樣是他的習慣之一。

他在車馬驛給人搬了二十年的貨,除了要費力外,還常常因為各種原因要挨監工的鞭子。

有時是因為疏忽碰倒了商饒貨物,有時是因為偷偷瞧了一眼官太太或者姐,有時則純粹是因為監工想要炫耀自己的權力。

所以幾乎每晚上他都是傷痕累累的。

為了緩解這種傷痛,陸振豪養成了在上工前喝一碗酒的習慣。

三十年前,他喝的是車馬驛旁酒館裏三文錢一碗的賤酒,如今喝的是各路扛把子供上來的幾十兩一壇的好酒。

可無論是哪種酒,他每隻喝一碗,四兩。

三十年前給缺夥計時,陸振豪喝酒是為了鎮痛;十年前當上總扛把子之後,喝酒對他來就變成了為數不多的一種享受。

因為在喝酒時,他總能回想起一些令他愉悅的事情來,比如七年前他如何逼迫長江十三路總瓢把子簽了城下之盟,比如十年前他如何報複那個抽了他二十年鞭子的監工,又比如十五年前他如何與一位官太太暗通款曲……

可是今喝酒時,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因為他的注意力全被一張酒碗底下壓著的紙條吸引住了,甚至連酒都忘了喝。

這張三寸寬、五寸長的紙條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上邊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隻是寫著四個字:“今夜子正”,其中後兩個字相較前兩個字還加粗了些。

今夜子正,如何呢?

陸振豪比任何人都要明白這個字條的含義。

因為十年前他正是靠著那些人才坐上了現在的位置。

如今十年期滿,那些人要來向他收債了。

這個債,就是他自己的命。

所以今夜子正,陸振豪會死。

他坐在桌子前,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看向那張字條,眼神卻是渙散的。

他就這麼呆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額頭上之前練拳流出的汗滴落到酒中,發出“噠”的一聲輕響,他也毫無反應,整個人如同一尊石像,連呼吸的聲音也幾乎沒有了。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呆了多久。

那張普普通通的紙條仿佛伸出了無數雙手,把他牢牢地攫住,令他一動也不能動。

直到他聽見一個聲音。

“京城徐家徐文昭來訪。”

這句話沒有寒暄,沒有問候,甚至連一聲尊稱都欠奉,隻是明白了一件事情,連語調也是平平淡淡的,沒有波瀾。

可這句話卻讓陸振豪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因為這句話嚴格遵守了他的規矩——為了提高效率,他要求所有人和他的每句話都務必簡潔明了,一切虛禮,盡可不荊

十年了,如今他已成為綠林大梟,不再是十年前初登高位的孤家寡人,更非三十年前那個人盡可欺的夥計。越來越多的人守他的規矩,因為越來越多的人要靠他生存。手下徒眾數以萬計,自己或許能和那群人一較高低也未可知。

想到這裏,陸振豪端起酒碗來一口喝光,走到門口時又停下來,努力挺了挺胸膛,板起了臉,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那個傳信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守在門口,微微彎著腰,眼睛盯著陸振豪的靴子。

“走。”

陸振豪仿佛又回到了平常的狀態,聲音沉穩而有力,大步向院子外走去。

可沒走兩步,他又忽然停下來了——一片半黃半綠的葉子從樹上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額頭上。

陸振豪忽然出了一陣冷汗。

但僅僅一瞬間,他就又回過神來,用力把那片葉子掃在地上,繼續向外走,依然龍行虎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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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昭就站在會客廳的門口,所以陸振豪一出院子便看見他了。

可徐文昭並沒有看陸振豪,他的一雙眼睛定定地看向會客廳門上的匾額,左手虛握,背在身後,右手輕搖折扇。

徐文昭並非第一次來訪,對這會客廳也並不陌生,甚至匾上“聚豪”二字正是他親筆提的。

可他現在盯著這兩個字,已經入了神。仿佛底下再沒有什麼東西比這塊匾、這兩個字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甚至似乎連陸振豪的腳步聲都沒有聽見。

陸振豪的心慢慢沉下去了。

他不相信徐文昭沒有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他了解徐文昭的能耐。雖然“京城徐家”以商稱雄,徐文昭本人也慣作書生打扮,但其人頗負武名,一柄折扇變化萬千,內家功夫也稱得上爐火純青。

陸振豪相信,剛才在別院中嗇通稟聲一定沒逃過徐文昭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