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似乎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但張大缸還有一件事要做。他要等張二缸回來。在等待的日子裏,張大缸又遇到了另外一個人。那人就是李三。
從濟南陸軍醫院出院後,李三去了威海衛,在縣政府工作了十年。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娶親。後來,他被人揭發舉報。政府認為他在朝鮮戰場上流過血,功過相抵,便寬大了他,沒有把他關進監獄,而是將他遣送回家。於是,村裏人嘴裏便多了一個漢奸二鬼子。可在這個漢奸二鬼子平日裏不過是透明的空氣,沒有人跟他說話,就連大家在一起勞動的時候,也很少有人靠近他。當然,除了狗剩之外。
狗剩總是陰不陰陽不陽地調戲著他。後來,狗剩當上村長後,又讓他去看果園。這倒隨了李三的心願。他不願呆在村裏。他的親弟弟李四都不待見他。李三曾想到過自殺。他有一把鬼頭大刀。但去看果園後,他丟掉了自殺的念頭。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後,果園被村裏的兩戶人家承包了。李三又從果園回到了村裏。他蓋起了三間小屋,還分到兩畝地。由於他在朝鮮戰場上負過重傷,政府還打算給他補助。但這讓村民們感到了極為不忿。最後狗剩的兒子栓蛋沒有給李三寫申請。栓蛋接了他老子的班,成了村長。
張大缸退休前的幾年時間裏,家鄉還沒有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方式,雖然解決了溫飽,但仍貧窮著。村裏唯一的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屬於公共財產。但由於停電和愛惜公物的原因,那台電視機更多的是成了村部的擺設,或者成了一種炫耀,因為鄰村還沒有。
貧瘠的生活,也早就了鄉野的野蠻風氣,並且延續著。就在張大缸回村裏的那年秋天,張老三家的半畝玉米被禍害了不少。張老三家心疼的掉眼淚的時候,張老三在地裏發現了幾顆驢糞蛋。村裏隻有王光家家養驢。在大街中間的石碾旁,張老三家怒氣衝衝地攔住了王光家。由於沒有被抓住現形,更或者根本就不是自己驢幹的,王光家當然不承認,你怎麼不懷疑是鄰村的驢啃了你家玉米,偏偏賴我家的驢?王光家將張老三家辯得隻是張嘴而說不出話來。心疼而又憋氣的張老三家最後罵開了:“是哪個日本鬼子養的驢啃了我家的玉米!”
王光家當然認為是在罵她,當即也像村裏的廣播喇叭一樣大聲地喊了起來:“如果不是我家的驢啃了你家的玉米,你就是李三養的!”
火冒三丈的張老三家嗓門頓時提高了八度:“你就是日本人養的!”
王光家立刻回罵:“你們全家都是李三養的!”
這幾句話就像導致第一次引發世界大戰的薩拉熱窩事件,引發了村裏一場空前大戰。我看到先前還在一旁勸王光家的王光立刻轉身回家,操起著鐵鍬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嘴裏還罵著,你們家才是李三養的!
張老三也不甘示弱,回到家緊握一把鐵耙,出門便迎了上去,邊揮舞邊回罵,你們全家都是日本人養的!話音未落,兩人就在石碾子旁邊的空地上,如決鬥般地激戰了一起。鐵鍬和鐵耙撞擊的聲音讓我覺得是看到了武打電影《少林寺》現場版。大人們也從未曾見過村民這種以命相搏的場麵,沒人敢上前將兩人拉開。栓蛋隻好派人從河堤上請回了張大缸和李中。
張大缸早就對村裏的粗野氣息已非常不滿。他曾幾次要求栓蛋製定一份村約,要求村裏人不能再互罵謾罵。栓蛋聽了對這位退休大官的指示,也做了,但就是管不住村民的那張一個月還不刷一次的嘴。
張大缸、李中來到打架現場,站在張老三和王光身邊。張老三和王光立刻不打了。張大缸沒有給村裏的人帶來什麼太多實惠,但退休後的張大缸用自己的退休工資修路,養馬買車,資助孩子們上學,更讓村裏的人敬畏張大缸的原因,他是老八路,連縣長看見他,都規規矩矩地喊他張司令。這個張司令的脾氣也很火爆。他的堂侄子因為仰仗著他,出手將鄰村的人打成重傷,被他一張紙條送進了派出所。當然,張大缸替他付了醫藥費。而就在那個月,西安村又重新與東安村合成一個村。
張老三和王光立即停手,他倆的老婆也不敢再罵,而是過來哭訴。
張大缸看著哭哭啼啼的婦女,對著張老三和王光吼道:“以後再打架,就把你們送進派出所,吃幾天牢飯!張老三,你跟我走,我給你五十塊錢,這件事就了了,以後誰也不準再提!”
張老三哪裏敢要,連連擺手說:“叔,算了,不值幾個錢。”張老三家卻瞪了自己男人一眼,又衝張大缸笑著說:“那俺感謝叔了。”
張大缸領著張老三家的往自己家走時,忽然看見李三從村北頭回來。老娘們罵人的聲音很響亮,比村裏的大喇叭聲小不多少。張大缸在河堤上都能隱隱聽見。李三不聾。他也能聽見。張大缸想過去對李三說點什麼。李三卻瘸著腿,回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早上,張大缸來到村北頭。李三正坐在哪裏。自從村裏播放了《血戰台兒莊》之後,這老小子敢不再成日躲在自己兩間草房裏,而是隻要農閑的時候,便整天的跑到村北頭坐著。
李中前去問他,為什麼要呆在這裏?
李三看看李中,生氣地說:“怎麼,不行嗎?”
張大缸曾給過李三錢,但被他拒絕了:“你是共軍,我是國軍,我不能要你的錢。”
李中心裏有些窩火。李中罵道:“你這個老狗日的,你啥國軍,你是漢奸二鬼子。要不是看在你在朝鮮流過血的份上,老子恨不得殺了你。”
但現在的李三著實叫人可憐。他鰥寡孤獨,隻有自己的影子相伴。村裏的人也不把他當成人看,就連小孩也在他身後罵他二鬼子。
張大缸想和李三說話,但李三的臉始終倔強地背對著他。張大缸歎了一口氣,也默默地坐了下來。那時兩岸關係已經解凍,國慶打電話說,國務院已準備允許台灣老兵回鄉探親。這個消息讓張大缸激動不已。他每天都坐在院子門口,等著二缸回來。
可李三在等什麼,卻沒人知道。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位日本中年人。那時中日關係還尚好,農村用的化肥和農機,很多都是從日本進口的。但普通的村子來了外國人,引起了村民們的極大興趣。但打聽過後,村裏人立即都傻了。那個日本人竟然喊李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