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月牙升了上來,山路上承接了皎潔的月色,與旁邊漆黑的樹林相比,泛出了白緞子一樣的蒼白。不知名的夜風悄悄的潛進來,像是死神的幽靈,在滿地的屍體間尋找著獵物,在它的所過之處,將血氣甜膩的鹹腥掀的漫天都是。
李世民受了重傷,被尉遲敬德攙扶著,勉強站穩身體,低下頭看眼前的人,“曉雲,”他歎了口氣,“你還在為當年的事生氣嗎?在你麵前,我沒有辦法說什麼顧全大局或者形勢所迫之類的理由。你從長安出走,在瓦崗與洛陽之間流離失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不肯再回來……曉雲,為什麼不給我們一個補償的機會?難道從那以後,誌玄、我、甚至是大唐,不論做什麼,都不能再得到你的信任嗎?”
他的語氣情真意切,帶出幾分委屈與無奈。蕭曉雲聽到最後一句,心裏一動,去看站在他後麵的段誌玄。被前麵的人擋住了月光,他身上黑色的戎裝幾乎完全與夜色融為一體。失了血的臉色因此更加明顯,一片煞白,連嘴唇上都沒有一點血色。然而他眼睛卻帶著毫無保留的迫切與溫柔,一眨不眨的盯著蕭曉雲,以至於她一轉眼,就能看到他眼裏的無窮無盡的盡的歉意與希望。
“要說沒有恨過,那是不可能的。”他目光裏的感情太炙熱,蕭曉雲卻擔心這是一種盲目,她別開目光,“可是殿下,那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即使這段人生重來一次,十次,甚至上百次,最後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並不是你們對我不寬容,而是我的選擇生來如此。任何事情都有好有壞,沒有誰能得到全部,既然我當初選擇了自由,那就應該承擔為此而付出的代價。早在蒲州的時候,我就對三哥說過:您不欠我什麼。”
蒲州,蒲州。
在段誌玄的背後的那棵樹下,重疊著深深淺淺的黑色,雖然什麼都看不清,可是蕭曉雲卻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人的五官:她曾經與他假意周旋,也曾對他真心微笑;她對他恨之入骨,也曾為他退到無路可退。當記憶的時間軸突然跳到蒲州,跳到兩人最初相識的坐標,跳到兩人在天香苑聽曲吃酒,攜手在曲折環繞的長廊裏為了逃避追捕而奔跑時,她才真真切切的明白,其實他們也曾春風花月,也有笑語嫣然。
蕭曉雲眼睛一酸,重新低下頭,腳下的泥土在月光的照耀下,還能分辨出灰黑的沙紅色,“我在這裏請求離開,其實已經交出了我的信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在你深陷重圍的時候,我已經叛出了洛州,聽從段將軍指揮。可是秦王殿下,我的歸降並不能給你帶來更多的好處。”
李世民聽了這句話一愣,隻見她的右手輕輕的撫上左邊的胳膊,“我曾經受過重傷,如果太用力,這裏就會很容易脫臼。玉影青弓,其實已經是盛名之下,實則難符。”她沒有抬頭去看眾人臉上同情或者驚愕的表情,低低的笑了兩聲,“上一次聽到關於我的傳說是什麼時候,難道沒有人奇怪我沉默的時間太久嗎?”
她曾是名滿天下的神箭手,可是到了現在,卻喪失了所有的榮譽。李世民透過她因為疲倦而垮下來肩膀,看到了她心底千瘡百孔痛苦。可是她隻是低笑著自嘲,然後一如既往的堅強,麵對這樣的蕭曉雲,任何安慰與同情都顯得多餘,李世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隻好無奈的沉默。
“諸葛德威傾慕夏王竇建德的俠義已久,這次雖然跟著我叛出洛州,卻是依從我們之前的約定,投靠夏國去了。”她攤了攤手,臉上現出幾分無奈,“殿下您看,我的投降其實不會增加為唐軍增加任何戰力。”
“可你救了我的命。”李世民沉聲說,“蕭曉雲,這幾個月我與王世充勢均力敵僵持不下,我父王已經暗命我這個冬天就撤回關中。現在的形式你比我更清楚,如果這次讓王世充得以喘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下一個統一中原的機會。”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蕭曉雲的肩膀上,“雖然你不曾帶給我一兵一卒,可是你救了我的命,穩定了十萬唐軍的軍心,又大大的削弱了王世充的兵力,徹底扭轉了整個戰局。單就這一點而言,就已經是首功……”
“既然如此,你怎麼還會認為,我對以前的事情仍然心存芥蒂呢?”蕭曉雲微微傾了傾身,然後抬起頭來,“殿下,上次我離開,的確是心存不滿,所以才會不告而別;可是這次,我卻是平心靜氣的想要離開,去反省錯誤,退回到我走錯的那個岔路口,重新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