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幹點什麼,也不知道她過去是怎麼回事;他連一點點情況都不了解,而這樣一些情況時常會促使我們去想象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動我們去打聽的。
因此他從來也不問一問她在幹些什麼,她過去的經曆又是怎樣。有時他也想起,幾年以前,當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有人曾經跟他說起過一個女的(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應該就是她),說她是一個,總之是這樣一種女人。
由於跟她們很少來往,他隻能認為她們具有某些家的想象力久已賦予她們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想到這裏的時候,他也總是一笑了之。
他心想,要正確評斷一個人,隻消一反眾人對他的毀譽就可以了。黛特跟那樣一種性格是風馬牛不相及,她善良、純真、熱愛理想、幾乎不會撒謊;譬如,有一天為了跟她一起去吃飯,他要她寫信給迪蘭夫婦,說她有病,
等到第二天迪蘭夫人問她好一點沒有,他親眼看見她麵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臉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謊是何等難受和痛苦,而當她在答話中就頭天的病編造一些細節時,她又仿佛以哀求的眼神和悲傷的聲調,請求對方饒恕她言詞的虛偽。
難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來,打斷他的遐想或對弗美的研究(這是他最近才恢複的)。仆人通報夫人在他的小客廳。他就上客廳去見她,等他把門打開,黛特一看見他,她那粉紅色的臉上就掛上一絲微笑,嘴唇的曲線、兩眼的神色、麵頰的輪廓也都變了。
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的微笑就浮現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個微笑,某一次迎上前來時的那個微笑,那天在馬車上問她是否同意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時作為回答的那個微笑;
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一無所知,仿佛是出現在中性的,沒有色彩的背景上的無數的微笑,就象華托的一些素描習作當中,從各種位置,各個方向,用三色鉛筆在淡黃色的紙上繪出來的笑容。
但是,在以為是一片空白的奧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麵(因為他想象不出,然而他心底裏又不信那會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麼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們兩人在相愛,在談到她的時候隻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說他那天早上看見黛特走在西街上,穿了一件飾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別著一束紫羅蘭。
這番描寫使得斯萬深為震驚,因為這就使他突然發現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別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這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倒是要取悅於誰;他下定決心要問她那時是到什麼地方去的,仿佛在他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簡直是並不存在的生活,因為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對他的微笑以外。
除了請她彈奏凡德伊那樂句而不要彈《玫瑰圓舞曲》外,並不試圖讓她演奏他自己所愛好的曲子,也不試圖糾正她在音樂和文學方麵的低劣趣味。他很明白,她並不是一個智力高超的人。當她說她是多麼希望他跟她講講偉大的詩人們的時候,她心想這就可以知道一套浪漫的英雄詩體了,甚至還更加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