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然回到鳳鳴鄉的那天,暴雨驟降。他沒有攜帶雨具,下車後,朝宿舍一路狂奔。
暴雨裹挾著泥漿順石階而下,陡峭處,石階的直角麵在雨水長年衝刷下,變得鈍圓。張然就是在那裏摔倒的,他不知道自己滾下了多少級石階,隻記得事物都在眼睛裏飛快地旋轉,各種顏色綴接閃過。當他醒過來,仰麵躺在一戶人家的屋簷下。
他努力抬起腦袋,四下張望無人,料想昏厥的時間應該不長。他試圖掙紮著站起來,一隻手撐著地,卻發現另一隻手鑽心地疼。
張然的右臂在這次意外中骨折了。
他獨自走到鄉衛生院,衛生院的醫生見傷情嚴重,聯係了縣裏的救護車。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期間,他讓衛生院的工作人員幫忙給黃老師捎個口信。很快,黃老師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他把那些新購置的書籍統統交給她,那些書雖然裝進了塑料袋,但是在張然摔倒跌落的過程中,鑽進了不少雨水。部分書籍的邊緣被水侵濕,變得腫脹而脆弱,特別是黃老師那本,被混合著黃泥的雨水浸濕了二分之一。張然見狀,不禁蹙起了眉頭。黃老師說不要緊,用電吹風吹幹就行。
救護車來了,黃老師協助工作人員扶張然上了車。張然坐在車裏的條凳上,探出腦袋對她說,你那天提出的問題,凡是能夠解答的,我都在書中進行了注解,你回去翻看。黃老師答應了。
張然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骨折處用上了兩片厚厚的夾板,外麵用紗布牢牢地捆紮,又懸吊於脖頸上。每次,他上完廁所,都會路過一麵全身鏡。他會不自覺地瞥上一眼,發現自己有些可憐,又有些可悲,還有點可笑。
可憐和可悲是因為住院一個星期,竟沒有一個同事前來看望過他,隻有鄉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給他發過一條短信,短信內容簡單而隨意,好好養傷,早日康複。張然回複,已知悉。
黃老師當天晚上便翻開書來看。張然筆跡不算清秀,但書寫工整。他用一問一答的方式對所提問題進行了解答。除此以外,他還提出了一些新的問題和看法,因為時間過於倉促,實在是沒有辦法解答的,他這樣備注:該問題答案可能在某冊新購書籍裏。
對於張然的認真態度,黃老師有些感動。她花了幾天時間終於讀完張然的學習成果。
周末,她本想去縣醫院看望張然,可兩手空空又覺得不好意思。於是,她回到農村家裏,拿了二十幾枚柴雞蛋,又捉了隻肥母雞。村長老婆有些舍不得,她說,想吃雞媽媽做給你吃,順便讓你爸吃一點。當她得知母雞是給受傷的張然熬湯,當場就發火了。她上前奪下女兒手中的雞,又搶過那一籃雞蛋,雙雙藏於身後。她說誰都可以吃,就是張一杆不能吃,你看他那吊兒郎當,混吃混喝的樣子,這種人不配吃我的雞。
黃老師把事情的起因說了一遍後,村長老婆這才把雞放回了雞籠,她把雞蛋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米缸裏,擺著手對女兒說,沒用,說什麼都沒用。她伏在米缸上思忖一番,然後嚴肅地對女兒說,張然會不會想打你的主意,要提防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黃老師的表情顯得極不耐煩,村長老婆見狀不幹了,他疾走幾步追了上來,說,那小子不是好東西,拿著國家的工資不幹事,聽說他爸從前是個貪官,現在還在蹲監獄。黃老師不想聽她說話,轉身想走,她一把拽住女兒的手,說,傻孩子,媽是過來人,別看我沒文化,看人可準了。你想想,一個在大城市生活慣了的人,怎麼會心甘情願地來我們這個窮地方。她見女兒不說話,使勁拉拽對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張一杆那小子一定是被流放的,先從城裏流放到農村,再從農村流放進監獄,依我看,遲早要和他老子相聚一堂。
黃老師瞥母親一眼,讓她說話不要如此刻薄,還說貪官怎麼了,改造過後照樣重新做人,何況,是他老子貪,他又沒貪。
見女兒維護張一杆,村長老婆氣的捶胸頓足,她對著懸掛於堂屋牆上,過世多年的老人公遺像慟哭哀嚎起來。她說老爺子,希望你在天有靈,托夢點醒你那個傻孫女,她要嫁給勞改犯。她想了想,認為不能欺騙先人,於是改口道,那個小夥子雖然還不是勞改犯,但他爹是勞改犯,勞改犯會遺傳,進去是遲早的事。
黃老師見母親如此悲憤,擔心她身體承受不了,於是,上前握住母親的手,說,媽媽,別哭了,我怎麼可能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