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燃煤蒸汽火車穿行在夜色籠罩下的茫茫的齊魯大地上。“咣當——咣當……”車輪發出均勻而有節奏的聲響。漆黑的車窗玻璃反照出乘客的各種睡姿。巧生毫無困意地凝望著黑咕隆咚的窗外。她身材細瘦,穿一件半舊的方格褂子,紮著一對利落的絞花短辮,瓜子臉,薄嘴唇,下巴微微凸起。許久,她把頭轉向對麵的父親說:“咱那年上東北去,也是路過這裏嗎?”
“嗯,那年你才五歲,這麼高。”繼禮滿臉粗糙的皺紋微微綻開,用手比劃著說,隨即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煙布袋,卷起煙來。他腰板挺直,身穿青色中山服,長方臉,闊嘴唇,麵相敦厚。
“回來那年,我就記事了,好像在火車上呆了老長時間。”
繼禮擦著火柴,點起卷煙,吸了兩口,青煙頓時蔓延開來。
未來嶄新的生活在想象和現實之間的邊緣上懸浮著,搖擺不定。她既興奮,但又不敢奢望。她猛然抬起眼睛,幾乎是懇求地盯著父親說:“要是到大叔家留不下,就還是去東北吧?我一個人去就行。”出門之前,她聽母親跟父親說:“去看看吧,到博山去留不下的話,你們想順便去東北也行。”
繼禮在迷蒙的青煙中沉思片刻,說:“看情況吧。”
她蹙起眉心,又把眼光投向黑洞般的窗外。
父女倆在淄博車站下車,改乘公交車。冬末初升的太陽透過鉛雲,像一個圓圓的白玉盤。道路兩邊,開闊的麥田裏還殘留著些尚未完全融化的積雪,東邊一道光禿禿的山丘連綿不斷,向後緩緩移動。巧生指著山間一座黑色錐形山問:“那山怎麼還是黑乎乎的?”
“那是從煤井下挖出來的渣石堆成的。”
“噢……”
“聽說這裏有很多煤井。據說,最早先是德國人到山東來開煤井,後來,有兩個德國傳教士被中國人給殺了,德國鬼子就派來軍艦和部隊,強迫清政府定立條約,修建膠濟鐵路,沿線兩邊三十裏以內所有的煤炭全都由他們開采。再後來,日本人又來,把德國趕跑了,這些煤礦又都成了日本人的了。”
“好事還都成了他們的了。”
一個小時以後。路邊低矮的平房越來越密集,其中還有工廠的大門、院牆和裏麵露出的廠房房頂。河對麵不遠的高處現出一座高大的矸石山,山腰上有一片深淺不一的紅褐色,青煙嫋嫋升騰。一輛礦車在緩緩向山頂移動著。山下河道邊是一片烏壓壓的廠房。
客車駛進人來人往的城裏,又鑽過一個鐵路大橋,向東拐進了博山車站。候車廳是一座像是由積木搭成的土黃色德式建築。
父女倆向東出了城,繞過北麵不遠處的那座矸石山,走下一道長長的水泥台階,來到了河東二立井礦區。經由從食堂裏走出來的一個工人的指點,找到了通風連隊,但會議室裏一個人也沒有。這時過來一個瘦高個的人,腳蹬黑色高筒膠鞋,頭戴礦燈安全帽。繼禮向他打聽趙繼勤,說是從膠南來的。那人走進會議室隔壁的辦公室給井下打了個電話。
繼勤接到電話,立刻上井徑直來到連隊。見門前站著兩個農村模樣的陌生人。他上前疑惑地打量著繼禮問:“你是……”
“我找趙繼勤,跟他是一家子。”他說。隻見來人滿臉煤灰,頭戴礦燈安全帽,個頭瘦小,短方臉,濃眉大眼,寬鼻翼。
“我就是,你是……”
“你……你不就是大兄弟嗎?我是繼禮呀!哎呀,都認不出來你啦!哈哈……”
“哎呀,原來是你呀,我當是誰呢!你不說我還真是不敢認了!”
“可不是嘛,整整二十年沒見啦!老啦,哈哈……”
“二十年沒見啦,真沒想到來人是你!”
“孩子都這麼大啦,你回去那年還沒有她呢!這是家裏二嫚,叫巧生——快叫大叔嘛!”
看著這位大叔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和一副和善的笑容,她感動地感動叫了一聲,就羞紅著臉把頭扭到了一邊。
煤礦家屬宿舍區在二立井以東和一立井以南,被梁村一分為二。村東區臥伏在一個山坡上,依勢由高到低。灰磚紅瓦的平房櫛次鄰比,一律綠色門窗,各家各戶的格局也像那時大統一的計劃經濟一樣整齊劃一。宿舍區與匍匐在它腳下的村民們的那些擁擠不堪的土坯草房相互對峙,儼然擺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尊容。
繼勤家所在的那趟平房的後麵就是梁村,僅一道之隔。這天趙嬸在家休息,她剛從糧店買回口糧,在石磨前用簸箕盛著黃豆揀沙粒。南邊隔壁的劉大媽倚著門框在衲鞋底,一邊跟趙嬸拉呱。她說前幾年她家口糧不夠吃的,三女兒夜裏餓醒了,躺在床上偷偷地哭。趙嬸說,現在雖說糧食夠吃的了,可孩子們都不願吃粗糧,就兌換出些糧票,貼進去買高價細糧或大米。正說著,劉大媽望著院子北頭說:“他趙嬸呀,好像你家來親戚了。”趙嬸扭頭看去,見繼勤後麵跟著兩個陌生人。她心裏感到納悶。繼勤上前笑著做了介紹,劉大媽讓趙嬸趕緊進屋伺候客人。
繼勤把客人請進裏屋,從抽屜裏拿出金魚牌香煙,繼禮趕忙掏出他的煙布袋,繼勤硬是把一棵香煙遞給他,彼此又相讓著點上,拉起了家長。巧生靠坐在門邊的木床上。這間不大的屋裏光線明亮,簡潔樸實。迎門一張長方桌,兩邊各一把椅子,她對麵的朝向前院的窗戶下有一台縫紉機。桌子上方的牆上張貼著一張華國鋒主席畫像,畫像下麵並排掛著四個玻璃框的獎狀,上麵寫的都是大叔的姓名。
趙嬸用一個圓搪瓷茶盤把茶水茶杯端進來,跟繼禮寒暄了幾句,繼勤讓她去做點飯。她答應著,出來時順便把花布門簾放了下來。她先去後院坐上鍋,又回到廚房拿起幾棵芹菜,在裏屋門口一邊的爐灶跟前擇著,一邊好奇地聽裏麵說話。那年結婚後跟繼勤一起回膠南,她已經不記得見過這位二伯家的 “大哥”了。兩人談論起本家族的什麼人,時而為某人的去世而傷感,而是為某人的境遇而感歎,當提到當年一起勞動一起下河摸魚的趣事時,兩人又發出孩子般天真的朗笑。後來,趙嬸又手裏拿著一頭蒜回來繼續聽,終於聽到這位大哥說起這次找來的用意。當繼勤一口答應幫這個女孩找工作並讓她住下來的時候,她的臉陡然陰沉下來,摘好的菜也不做了。她拿了五個雞蛋來到後院,下了夠三個人吃的麵條,又往鍋裏嗑雞蛋。第四個剛要嗑,手又縮了回來,回廚房把手裏那兩個雞蛋放回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