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森林(1 / 3)

後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的石沉溪洞中,在那迷宮一般的看不到盡頭的曲折水道裏,阿昕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卻沒有能夠找到希望中的出口。洶湧的地下河水流像鍾錘一樣撞擊過來,他的身體像一片樹葉被巨大的水流拋向空中,昏沉沉的窒息感讓他放棄了最後的生的努力,合上眼睛,純粹的黑暗世界裏,他看見了他的父親。

那是他父親生命中最後的半個時辰,他看見父親像羊羔走進狼群一樣走進了血森林。

陰冷的黑褐色包圍了整個世界,血腥味和腐屍味混雜在一起,在林子裏鋪天蓋地彌漫開來。陷阱密布上下左右,有的陷阱可以通過水流中的血腥味分辨出來,而有的陷阱因為還沒有飲血,隻是像一塊普通的爛泥一樣不動聲色地埋伏在前麵。可怕的二腳殺手隱藏在林子深處,一層層設伏好,悄無聲息地等待著,等待著要你的命。水流帶來他們身上特有的氣味,那味道像泥灘上沒有孵化成功的烏龜蛋。林子很密,視線穿過去,隻能望見黑褐色的林子間那一串一串穿梭不定的泡泡,像一條壯年的水蛇,熟練操控著柔曼的身體在林子裏忽隱忽現。幾株巴掌般大的金魚藻被咬斷了根,在林子裏四處飄散,為殺手作著很好的掩護。一截水菰隨著水流載沉載浮,漂進林子深處,懸在半空,像一枚預示著凶兆的黑太陽。

水昏沙濁,日月無光。

森林中布滿密密麻麻的滾鉤,數量多的像是夏日蓮花湖中的一群群蝌蚪。滾鉤用熟鐵打造,森冷的鉤彎像是一隻隻被扭斷了脖子的泥鰍。鉤尖細長而鋒利,上麵有拖拽過無數屍體留下的黯紅色血跡,像是給刷了一層巫婆使用的油漆。

鐵鉤的分布毫無規律可循,像七月猛砸下來的急雨,四麵八方都被籠罩,沒有出口。阿榮開啟聲納探測,四處都是冷冰冰的“嗡嗡”的金屬回聲,這種金屬回聲阿榮太熟悉了。如果說二腳是魔鬼的話,那麼發出這種“嗡嗡”回聲的鋼鐵就是魔鬼使用的最可怖的屠刀。他們用這把屠刀編織成各種嗜血如命的屠殺之網,在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地方對長江豚族實施著密集屠殺。二腳的屠殺手段五花八門,屠殺的對象包羅萬象,仿佛殺戮是他們生來最大的樂趣。阿榮聽過無數個二腳內部自相殘殺的故事,每次屠殺死去的二腳比豚族整個種族的全部數量加起來都要多的多。當然阿榮更加切身感受到的是二腳對自己族群的屠殺——電鬼、投毒、奪命螺旋、迷魂陣、無淚水、血森林……心髒在急速跳動,阿榮趕緊停止了胡想。

阿榮在血森林裏小心翼翼地遊走,尋找可能出現的縫隙。他知道能找到縫隙的希望很渺茫。曆史上有無數的豚被驅趕進血森林,其中能完好無損活著出來的絕無僅有。他腦海裏清晰地印著弟弟阿耀的屍體從血森林裏浮出來的情形:屍體因為水流的長久浸泡而變得滾圓,閃著蒼白的光,在屍身上阿榮一個一個細細數出了一百零六道口子——血肉之軀給滾鉤釘了一百零六個孔,鮮血從這一百零六個口子內緩緩流出,很快整個身子就給裹在一團血霧裏,像桃花水母裹脅的嬰兒。血迅速流盡,血霧漸漸散去,身體開始發白,水從傷口注入到體內,身體很快開始膨脹。當他們發現弟弟的屍體時,已經看不到任何一點血漬,隻有那一百零六道傷口一個個裂開來像怪獸猙獰的嘴角。從阿榮的眼裏看去,弟弟的屍體就像一隻巨大的白色蜂窩……那個樣子長久地印刻在阿榮腦海,在許多日子以後當他想起來都會忍不住彎腰抽搐,翻江倒海地嘔吐。

鬼音突然在耳朵後麵響起。阿榮擺動尾鰭迅速向森林的深處遊去,深處的滾鉤更加密集,已經很難找到容身的路徑。覓路之際,忽然一陣錐心的劇痛,一枚鐵鉤釘入了阿榮的背脊,劇烈的疼痛讓他產生了短暫的暈眩。他嚐試著換個方向擺脫,鉤上的倒刺更深地楔入身體,疼得他忍不住叫出聲來,他看到鮮血從傷口湧出來,在身體周圍布滿一片殷紅,像水中盛開一團火紅的薔薇。

“完了。”阿榮自己對自己說。

他能想象自己將會與其他那些被趕入血森林的豚一樣有去無回,生入死出。他會被牢牢釘在森林裏,在鮮血流動的汩汩聲中失血而死,或者在血流幹之前就已經活活悶死在水裏。他的身體會像阿耀一樣變得蒼白,白得像一團迷霧。阿藥阿璃她們四處尋找找不到他,他出門的時候她們還在等著他回去吃飯呢。不過沒關係,等到江水浸泡久了,他的身體會像魚膘一樣浮起來,浮到水麵上,她們總歸會找到他的,雖然那時候他已經死了,但終於還是能回到家人身邊,哪怕回來的隻是屍體。而且他隻要不多掙紮,身體就不會像弟弟那樣被釘上一百零六道口子,好歹還能留下全屍,給她們留下些念想。

阿榮不怕死,他隻是舍不得她們:他善良的妻子阿藥,懂事的女兒阿璃,勇敢的大兒子阿昕,可愛的小兒子阿夕。

想到家人阿榮心中滿是溫暖,這讓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留戀。他憋足了一口氣,身體一個前傾,用力一甩尾,“啪”地一聲,尾鰭打在滾鉤上,在滾鉤蕩出去的一瞬間他繃緊了肌肉,“嗖”地往前彈射出去,這時候,阿榮眼前一黑,電擊般地疼痛銷魂蝕骨,背脊上的那塊肉硬生生地給撕扯下來,血淋淋地像塊紅手絹吊在蕩來蕩去的鐵鉤上。阿榮感覺自己就要死了,爆炸開來的疼痛感讓他渾身抽搐,再也難以移動,他靜靜地懸停在那裏,任憑血液流失,這讓他感覺身上的力氣都已經隨著血液流了出去,痛感也漸漸變得麻木起來。回首望去,那塊鐵鉤上掛著他背脊上撕裂下來的肉條還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像死神的眼淚。

阿榮噓出一口氣來,他擺脫了鐵鉤,這讓他心裏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能夠衝出這片死亡森林,回家和家人團聚。

“阿藥和孩子們一定還在等我回去吃晚飯呢。”他想。

他聞了聞四周的氣息,沒有想象中的鮮美的魚香味,而是一股惡臭的陰鬱的屍腐味。在他前方的無數錯亂紛雜布置的滾鉤上,吊滿了一條條屍體,他們有青魚、草魚、團魴和白條。這些魚被鉤子釘住,被鉤上的倒刺卡住,越是掙紮,鉤的越深,甚至會穿透脊背像串風鈴一樣把這些魚的身體串在上麵,讓他們忍受著巨大的疼痛,看著身上的血一滴滴流盡,然後慢慢地死去。

有時候二腳會很快來收滾鉤,把那些剛釘上鉤還沒咽氣的魚從鉤上像拔水草一樣拔下來,隨手扔在船艙裏。有時候他們下了滾鉤卻不急著收回,直到這些滾鉤上掛滿屍體,直到這些屍體流幹了血變得蒼白,又吸飽了水變得膨脹起來,然後開始腐爛。這時候的血森林充斥著腐屍的氣息,越走進森林的深處,越是覺得魂魄正在離開身體,像是被森林裏的無數怨魂召喚而去。這時候頭開始發暈,尾鰭上不再有力氣,連氣息都開始憋不住了。老豚們說,這就說明魂魄要離開身體跑掉了。老豚們說,這個時候你不能不動,你要是不動的話你的魂就真的給那些其他的魂給召喚過去了,你要大喊,拚了命的喊,隻有喊聲可以驚跑其他的魂,隻要那些其他的魂被驚跑了,你自己的魂也就會安心回來了。你再接著喊,你的魂就會乖乖地回到你的身上,然後你會發覺尾巴一抖,又有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