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首各相離(一)(1 / 2)

一彎新月掛在陰山頂上。金都草原的秋夜寒意凜冽,金耳湖畔篝火宛如星光,一點點地布滿了草原。

這是賀蘭部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習慣,每當新月升上陰山的山頂,族人總要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巫師祝禱,少女起舞,男人們舞弄弓箭,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晗辛遠遠看著篝火旁歡笑起舞開懷暢飲的人們,心頭卻如同秋天的草原一樣,逐漸枯黃幹涸了下去。

平衍已經清醒過來,阿佳正帶著人為他的傷口換藥。這本該是她來做的事,可是晗辛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強,她竟然沒有去麵對他斷肢的勇氣,看著血肉模糊,半截白骨露在外麵的斷腿,一時間竟然覺得胃中翻江倒海似得翻湧,竟然再也無力抵擋,扭頭奔出帳外嘔吐了起來。

阿佳一言不發地接過了所有的工作。晗辛心中感激,卻連去問一句的力氣也找不到。

遠處的笑聲一陣陣傳來,那麼遙遠,仿佛她在地獄看著人間,從此也隻能遙望而已。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晗辛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阿佳來了。她知道該去問平衍的情況,甚至全身都因為渴望得知他的消息而隱隱作痛,卻發現自己連抬起頭看向阿佳的力氣都沒有。

好在阿佳已經在她身邊坐下,似乎清楚她心中的糾結焦慮,說:“他還好,大夫說死不了了。你救了他。”

晗辛想發問,嗓子痛得像是被一把匕首攪動,除了低下頭看腳邊的枯草,什麼也做不了。

阿佳問:“你不去看看他嗎?”

風吹動了晗辛腦後的散發,看上去倒像是在搖頭。阿佳歎了口氣:“你不敢去見他?”

“他……還好嗎?”風很大,她的聲音還沒出口就被吹散了。

之前的一意孤行,不計後果到了這個時候都成了後怕。晗辛發現自己腿軟得站不起來。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時間。

果然,阿佳再次開口時,語氣中滿是譏諷:“怎麼,不敢去見他了?不敢告訴他是你假傳他的意願,鋸斷了他的腿。”

“我是為了救他的命。”

“丁零男人的命,不該是這樣殘缺。”

這樣的指責反倒令晗辛找到了力氣,她緩緩轉頭,見阿佳正盯著自己,那樣仿若秋夜中孤懸冷月一般的目光,居然在她心底注入了一絲力量。她緩緩地問:“七郎現在到底如何了?”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

“好,我去。”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緩緩走向穹廬。

平衍仍然瘦得脫形,居然能靠在錦裘隱囊上閉目養神。聽見門口的動靜睜開眼,看見了晗辛,要過了一小會兒,似乎才醒悟過來,說:“我夢見你了。”

晗辛強忍著淚水,扯出一個笑意來:“當然,你說過。”

“不。”他吃力地搖頭,“我夢見我快死了,你來看我,你說決不讓我們隻剩下魂魄相逢。”

她捂著嘴哭起來,平衍於是明白了,輕聲問:“不是夢,對吧?你真的來了,你說不讓我去死,所以我到現在還活著。晗辛,你究竟做了什麼,竟然連天命都能違抗?”

她心頭狂跳,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癡癡盯著他,仿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最後一次魂夢癡纏。

平衍歎了口氣,有些艱難地伸出手:“過來。”

她毫不違抗,腳下發飄地走過去,將手交到他的掌中。他緊緊握住,力氣超出了她的意料,同樣是虛弱,瀕死和活過來是完全不同的。晗辛終於還是抑製不住地落下淚來。即便隻是為了這樣的交握,便是要下地獄她也無悔。

平衍說:“晗辛,我的腿痛得很,可是有你在身邊,我卻一點都不覺得難捱。我恍恍惚惚似乎昏睡了很久,我夢見你來看我,夢見你抱著我哭泣,我就想,如果有機會能活下去,我就不跟你吵架了,不讓你再流淚,晗辛,你等我傷好了,我帶你去見晉王,咱們給你編個身世,晉王定然不會追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