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聲 甘 州(1 / 3)

那年,寒天凍日頭地冷,西北風掠過地麵,連個草渣子都沒剩下,莊子裏的榆樹成了光杆杆,白生生的,樹皮叫人剝下來搗碎煮熟吃了,天上飛的雀兒、地上跑的老鼠子都不見一個,莊子裏沒個生氣。

死了人,開始還有個白皮子棺材,抬到祖墳裏埋了,活人也哭嚎幾聲,後頭一個接一個的死,席巴子一卷就撂到大河壩裏,活人也就沒有了嚎聲,人阿都餓的恓惶惶地,放下是一灘泥,提起來是一條肉,活人都顧不上,哪裏顧得上死人,奈何橋上,人一半的鬼一半呐。

清早起來,狗朝地埂子使勁的叫,地埂子下麵爬出來兩個血斯呼喇的丫頭子,才十六七歲,給些熱水喝完,就朝著山裏頭跑了,後來聽說倪家營子打仗,一夥學生兵打敗了,順著這條路鑽山哩。

也日怪,那年狼多的很,不知道是打哪裏來的。

——————老人的一段話。

那個歲月,到處都是煉獄般的苦難。人在獸群裏掙紮著,拚了性命找尋自己認定的信仰、公平、正義,就是想活的像個人。

八聲甘州

第一聲

羅望眯著眼朝西望了一眼,見日頭已擱在山尖上,就對車裏的人說:“娘,咱進城吧,再遲要關城門哩,”席篷車裏的女人隻應了一個字:“嗯。”

娘倆確定不走了,在這裏落腳是下午的事。就在遠遠的看到城門時,羅望吆住馬,讓母親下車吃點東西,母親下車,吃了幾口石子饃,喝幾口水,就到池塘邊看兒子飲牲口,她沿著池塘邊走了一會。回到兒子身邊,一邊牽住馬讓兒子洗刷,一邊問:“望兒,這是啥地界,這海子,蘆葦,有些好哩。”羅望明白母親的心思,這是不想走了。他已經在問路時打聽了,這裏是甘州。一路上盡是黃沙、戈壁、光禿禿的山包,看到這裏遠處的山巒、麵前的池塘,鬱鬱蔥蔥的蘆葦,還真有幾分老家的味道。他覺得應該到了停腳的地方了吧,就這樣,娘倆一合計,落腳甘州。

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往往都會在不經意間出現、發生,決定一個人往後的生活,演繹出精彩的、苦難的百味人生,世事無常,大抵如此。逃難的羅望母子就在民國20年(1931年)深秋的黃昏,趕一輛席篷馬車,在落日的餘暉裏走進了未知。

羅望套好馬,招呼母親上車坐好,吆馬徐徐走向城門,城門口已經沒有人進出,守門的一個士卒坐在石墩子上吃水煙(抽水煙),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搭理進城的車子。

進城不遠,看見一皂布白字的幌子上寫著“席福大車店,”門邊的榆樹旁蹲著一漢子,兩手捧一老碗(大海碗)在舔,臉遮住了,隻露出灰黑的大腦袋,直到羅望把馬車停在跟前,才把碗放地上,站起來招呼:“老客,住下吧,城裏最好的店哩,”他站起來比蹲著高不了多少,是個背鍋,碩大的頭顱,雙臂長於常人,聲音卻很尖細,叫了一聲:“婆姨,來客哩,”從磚房的第一間出來一中年女人,人高馬大的,臉龐周正,粗眉大眼,嗓音卻粗,“喲,老客,是兩個人吧,車裏是,”停住不往下說,眼睛瞅著羅望,羅望趕緊的說:“是我娘,”“好嘀哩好嘀哩,店裏正有一個套間,裏外都能睡人。”

羅望明白,這老板娘外粗內秀,能從席篷車判斷出是兩個人,而且車上是女的,才停住話,等著羅望說出車上人的身份,免得鬧出笑話。眼見天色已暗,羅望打算住下再說。母親也下了車,看了老板夫妻幾眼說:“就這兒吧,”老板娘馬上應聲:“好嘞。”

天黑下來了,老板夫妻兩人端來兩碗粥,雖然羅望看見背鍋老板舔碗,這會端來的也是一樣的大海碗,他沒言聲端起了海碗。母子喝完,看著老板夫妻倆沒有走的意思,就問老板貴姓,老板不答話,眼睛對著兩個碗一瞟一瞟的。老板娘搶過話頭:“當家地姓席,我姓林。老客您呢?掌櫃地,去把登記薄子、筆墨拿來,老客押花兒呢(登記)。”

羅望沒有順著她的話說,看一眼母親,見母親閉了一下眼睛,就說:“我姓羅,我們母子是到這兒投親的,我們有引子(戶籍證明),不會少您店錢。”

老板娘說:“大兄弟多心了,押花兒是鎮公所的定列,店錢一天十個子兒,飯錢一天兩人也十個子兒,隻是年成不好,糧食歉收,吃食差了,兩位擔待。”

聽了老板娘的話,羅望明白了老板舔碗,住宿便宜飯錢高的原由。就從褡褳裏摸出一個銀元,遞給老板娘。拿起筆在老板拿來的簿子上登記,老板夫妻互相對望一眼,又看著母子兩人。羅望二十歲上下,已脫了長褂,上身穿的白布汗搭子,皂色褲子,腳上的布鞋底子厚,還穿著白布襪子,眉眼清亮,五官周正,臉色黝黑,但露出的雙臂白而結實,不像大戶人家公子,又沒有底層討生活者的卑微相。婦人四十不到,麵相端莊,白白淨淨,臉色不好,卻無苦相,毫不掩飾的露著一雙天足,濃黑的頭發上沒有任何飾品。

羅望見老板夫妻不走,就說:“席老板,我母子兩給您添麻煩了,明天我就去公所落押引子,找親戚,住、吃、喂馬費從押金裏扣。”

席老板說話了:“羅師傅不著氣,押金夠呢,你們多住幾天,巴不得呢,到走時多退少補,一會你把大盆、熱水弄來洗洗早點睡覺,燈熬油呢。”

母親先在裏麵洗漱,羅望坐在門外台沿子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把母子在路上商量好的事一一在心裏捋了幾遍。

早早地吹了燈,躺在炕上,努力想入睡,很困乏,卻睡不著,一會兒聽見裏屋裏有響動,知道母親也沒睡著,他叫了一聲“娘”,裏麵應聲:“望兒,進來說話。”

羅望悄悄起來,赤腳走到門口,猛拉開門閂,看外麵沒有人偷聽,才放心拴好門進了裏間,黑暗裏,影影綽綽見母親靠牆坐在炕上,雙肩微微抖動著,他知道是在哭,摸坐在炕沿上說:“娘,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爹說過,一年後會來找我們,那就一定會來。”“望兒,我知道你爹不會來了,他給我們辦好官押,又把值錢東西全都換了錢,兌成票子(銀票),還讓我們帶上衣帽模(讀目音)樣子(舊時做衣服、帽子的一種模板),就是要我們自謀生路的,他自己在幹豁上性命的事呢,”羅望知道母親已止住了哭,想再給她寬一寬心,又不知道說啥好,隻呆呆地不言聲,母親接著說:“娘是明事理地,你爹讓我們跑出來就是要我們好好的活,留根呢,明日個你就照說好的章程去趟日子(料理生活的意思)。”

席老板在後院裏給牲口添了草料,回到前院,手裏拉著根棗木棒,使勁敲打地麵,扯直了尖細的聲調喊叫:“吹燈了,吹燈了,熬油費神地,點著燈不嫌肚子裏餓死鬼叫喚。”幾個亮燈的屋子黑了下來,背鍋拉著木棒回屋,頂住門,從懷裏摸出水煙鍋子,窩在被子裏的女人欠身點著了炕桌上的油燈,背鍋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女人聽:“後晌來的母子日怪的很,口音是京城那邊地,女人大腳,娃子識字,還穿襪子,沒有多少行李,不像是有錢兒的主,又有銀元,”女人回了一句:“連升,莫不是旗人,睡吧,少吃兩口吧,乏死了。”

母子倆絮叨了一陣子,母親說:“這世上就沒有翻不過的山、蹚不過的水,兒子,不想它了,去睡吧。”羅望心裏漸漸的靜了下來。乏意也襲了上來,頭一落枕竟很快入睡。

人就是這樣,再恓惶的日子,放下了也就能睡的安生。

早飯依舊是兩碗稠粥,隻多了一個木碗,盛著兩個鹹菜疙瘩,表麵泛著淡淡的一層白,沒有切開,擺明了是不讓人下口,羅望很快喝完粥,對母親說:“娘,我去落押引子、尋房子了,”母親盯著他,眼睛露出決然的神采,“去吧,你放心,娘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