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刑場上,慕容黎看見了花棠長大的模樣,五官精致,幾分像花衣,更多像他一些。
少女紅衣獵獵,一抬眸,鋒芒畢露,而紫瞳還如小時候那樣清澈,他多想停在這一刻,那樣可愛的孩子別再長大。
再長大,眼睛會像他一樣漸漸渾濁,不好看了。
花棠隻見過慕容黎兩次,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剛麵世時,天天都見得到爹。
那時孩子已經降世一年有餘,他拿出府裏最精致的玉墜——玉是紫色的,名曰琉紫,剛好配她瞳色。
隻是暖玉剛掛上去,女孩兒哭了,哭得那個凶,登時把他嚇住了。
他有些無助地看向女娃的母親,她正柔柔笑著,光彩一如初見的模樣,足可見時光待美人溫柔。她笑吟吟地取下暖玉,再掛回他脖子上,目光停留在對視一刻。
“棠兒脾氣大得很呢,也不知道隨誰,還是我太慣著她了?”
慕容黎用唇輕抵著花衣的額頭:“慣的好,我們慕容家的女娃都是寵出來的,以後你不慣她,我慣。”
花衣嗔怪一聲:“不正經樣!你看她越哭越放肆了都。”
少年風流時,美人未遲暮。歲月消磨過種種,不覺中藏進了眼角一縷紋中,一念間覆水難收,一念間,已恍然於當下的月黑風高裏。
暴怒後的棠臥在白衣少年的懷裏。她脾氣大,一如兩三歲時候,稍逗一逗就給臉色,鬧完了就如現在這般睡著了,安靜得像隻貓。
還得寵著啊。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再用審視般的目光將穆離打量個遍。
“閣下提完要求了?那該輪到我了。”他嗓子有些幹澀,咳了咳,“你既然抱著她,就該履行一個男子的責任,拿出你大丈夫的氣度。她脾氣是臭了點,但倘若讓我發現她一絲一毫委屈,咱也沒話可談了。”
“我不會問原因,我第一個拿你是問。”慕容黎負手,踱步,“我該告訴你,我十幾年沒見著我丫頭,她整個童年,少年,當爹的都沒給予過一絲寵愛,我希望你能彌補這個遺憾。”
“你以為她沒爹是遺憾麼?”穆離話音薄涼,“不,她從前有白少安寵著護著,現在有我,她或許早不記得有你這一號人。”
“而如今你出現了,那些她早遺忘、本該遺忘的心事,重新滋長。”
“你若真想彌補遺憾,警告我沒用,我本就向著她——而您呢。”穆離平緩的語氣略一提,靠近慕容黎,“她的夙願是西江湖一切安好,你既然來到這裏,就知道怎麼做。”
慕容黎頷首,退下左右侍衛與成群的陰靈。穆離神情稍舒,也向慕容黎一點頭:“那我們,能談了吧?”
穆離低頭,目光落在花棠臉上:“她現在太激動,強烈的情緒影響判斷,她需要睡會兒忘憂。而我,能夠保證絕對的清醒理智,替她過問您的意思。所以現在,您,可以放心陳述。”
慕容黎笑意略有些苦澀:“我確實是奉天子之命而來。”
他又看了看花棠,“我雖是奉命來這裏,卻也藏了些許私心——我在,她在。”
我在,她在,她的夙願便也在。
穆離麵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他撫了撫花棠發絲,輕語:“聽到了嗎?他回來了,他在保護你。”
次日。
暖意投在水麵上,看這天氣,大有入夏的勢頭。
恒川門眾人抹著汗,麵色極其難堪。那夜子時後,陸陸續續,西麵好幾條水路都能截到偷渡的人。
一查下來,全是燁族士兵。
這會兒,恒川的門主才徹悟花棠深夜探訪的那番用意。
她早掐算好了。
另一頭,花棠揉揉璃夜的腦袋,“辛苦了。”
小白貓喵嗚一聲。昨夜確實累了,東奔西跑,靈力也放了不少,才得以將燁族士兵引入水路。
“你說你能分出幻影?”花棠驚奇道,“就是分身?”
璃夜搖擺尾巴,蹭蹭她的手背:“還是多虧娘親的幻術。”
花棠想想也想通了,若無分身,璃夜如何能在一晚上把這麼多人引入不同的水路。
“我幻境係的靈寵,這次沒給你丟臉哦。”
花棠把他收入空間休養生息去。
她再走出來時,碰上白少安,白少安向她點頭:“幹的不錯。”
花棠應了聲,轉身就要走,白少安喚住她。
“需要靈力嗎?”
花棠回頭,壓不住眉間喜色。這回讓師父猜中了,她昨晚耗了太多靈力給璃夜,現在想瞬移到暮黎宮,正愁沒靈力支持。
她想著尋個借口要一下,直接被白少安打斷:“行了。我知道你要跑哪去,自己保重。”
一道淡藍色的光影閃過,沒入她掌心。
花棠道謝,也沒解釋什麼,原地畫了個陣,跳進去瞬移走了。
再回到暮黎宮,看到的也隻剩殘骸,該是打完了。
她在一堆殘破中走著,周邊死的死傷的傷,不免心中沉重。又聽聞國相已走,而幫助暮黎宮打退陳府的事跡,早在西江湖傳開。
陳府淪為燁族走狗,西江湖眾人敢怒不敢言,國相帶頭給了他一棒,出了口惡氣,鼓舞人心,已有些門派蠢蠢欲動,想著如何再陰陳府一手。
相應的,陳府與燁族士兵也有些按捺不住。
一部分人開始暴露。
昨夜有燁族兵乘夜色潛水路,被抓了,其他兵被派去尋回失蹤的人,半路上又被截住,盤問下,幾個根據點暴露出去。
暮黎宮中,花棠邊走邊琢磨著,忽然注意到國相,正坐在月塔下一處涼亭中泡茶,嗑瓜子,手不釋卷。
他抬頭看了花棠一眼:“外麵也打完了?”
花棠點頭,發問:“您的打算呢?這段時間就一直待在西江湖了麼?”
“平雲城是要回的。”國相低下頭,撥開茶葉,嗅了嗅,“不急。”
她告辭後登上月塔,放了些許剩餘的靈力修補,再逐級走上去,看見穆離坐在另一端的石階上,正朝她看。
花棠跑過去,到他麵前停下,雙手搭上他的肩,示意他坐著不要亂動,打算先檢查傷勢。那家夥卻不老實地伸出手,抱住她的腰,把臉貼在她腹部。
“你怎麼回來了。”聲音夾在他的臉與衣物中傳出,悶的,“叫你去找你師父。”
花棠看他奇怪,又直接揭穿:“你不是挺想我回來的嗎?”
“好了別鬧。”
她拉開穆離的手,穆離抬頭,直視著她的眼問道:“娘子姐姐看完了嗎?”
“我知道我很耐看,但你也用不著這麼認真。”
花棠哭笑不得:“看看傷勢而已,看把你美的,誰稀罕你啊。”
他露在衣袍外的臉、脖子和手,亦是白白淨淨,沒有傷痕破壞的一份美。
哪像她打完架的時候,一雙手拿出來看,顏色那是姹紫嫣紅青交疊,精彩極了。
“陳府和燁族,待會定會有所動作。現在還沒露出多少尾巴來,我打算等一等,所以現在呢,還有時間在你麵前晃,知足吧。”
花棠任他再次抱住自己,臉也不要似的,低頭貼在她腰間。
就這樣抱了許久。她低頭,就能看見他身著幹淨的白衣,寬鬆肆意罩在肩頭,坐著低下頭,像被馴服的小獸,黑發垂在麵龐擋住精致的側臉,表情似是鬱悶,流露幾分可愛。
她挑起他垂落的頭發玩。
“走,歇會去啦。”
提到休息就無比激動的家夥今天很反常,像石雕一般,抱著她不願鬆手。
他低聲、輕輕地說:“再抱一會,你回傳青門歇著。”
“你急著把我往外趕幹嘛?”
月塔下有些聲音,她隱約聽見風闌在喊話。
“宮主聽得到嗎,待會我去處理那些雜碎,你就待這,我看你這樣就別……”
花棠疑惑地看向他,他起身,捂住她的耳朵,低頭吻在她額上:“別聽,煩心事。”
花棠拉著他往裏屋走:“聽說你們打了一宿,補補覺去。”
穆離勾起唇角,話音裏都融了笑:“想睡我可以直接說,但,今天不行。”
像以往每次她拒絕他一般,穆離的手指扣著她的,握在一起搖了搖,算是拒絕。
花棠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
“我先去睡了,你不困就先走吧。”他補了句,“不是趕你走,你要是睡在旁邊,我就會翻過來抱你,你不讓我抱,我就睡不著了。”
花棠:“讓你抱了也動手動腳的,這麼不安分,睡哪門子的覺?”
把人帶到屋中,讓他爬上床,她就坐在一邊守著,蓋上被子。看他合上眼,花棠摸了摸他額頭,正常溫度,許是累了。
她也沒有急著離開,歪過身子,靠在床頭,發絲垂在他頸間也不自知,困意就泛上來。
穆離的確沒睡著。
翻了個身,牽扯到身上傷口,他微微蹙眉,忍過去又舒展開,麵對著她側睡。
手,不老實地從袖中伸出,扣住她放在被褥上的手。
她還是不自知,另一手撐著腦袋睡著。
後來花棠先醒過來,一睜眼看到兩人相握的手,她抽出來,剛想把他的手塞回被子,白袖滑落,現出胳膊上的傷痕。
睡意瞬間被嚇去大半。
她撩起他袖子,才發覺傷痕都藏在衣服裏。她爬上床,拉開被子,無意間的碰觸讓他皺起眉頭,那傷又作痛了。
花棠沒注意到,三兩下把他衣服扒了,哪還有別的心思,隻見一條長得觸目驚心的傷,從他肩胛骨間劃到腰上。
穆離也醒了,花棠刷地拉上被子,站起跨過他身子,跳下床蹲著,用一雙明亮紫眸瞪他:“你現在有什麼想和我交代的?”
“哪幾個不要命的,告訴我。”
“你當我好騙呢,我眼兒還沒瞎!背上那條,是幾人合力凝成的劍氣,傷口長且深,不僅是外傷!”
“給老娘好好躺著!”她氣急,恨不得把被子拉倒到頭上牢牢罩住,轉身就走。
袖子又被拉住。
穆離在身後說:“如你所見,我自己都無法招架,談何護你。我愧為夫,你先去傳青門避一避,白前輩完全可以護你。”
花棠怒了,轉身劈頭蓋臉一陣罵:“誰會在這種時候棄妻子於不顧?還把我往別的地方推?啊?穆離你長本事了,是不是男人!”
身後那人垂下頭。
感覺自己好沒用。
“我走個屁我,告訴你,我用不著你護,老娘就要待在這裏!”
穆離鬆手。
“我知道待在你身邊麵臨的就是危險,說白了是蠢,不要命不是蠢嗎,那你就當我不要命好了,我不正常你害怕點!”
花棠找到風闌,風闌還一臉糾結,猶豫著要不要把穆離那點破事給賣了。
最後該賣的都賣了。
“他也隻是在你麵前逞個強,昨天打的,那叫慘烈啊。國相那老頭帶她女兒先跑了,我和穆離守了一整宿。”
“你知道不,燁族那真不是人,拿陰靈嚇他,把他嚇懵了吧,提起劍暗下圍住他,趁他還沒弄結界,一陣亂砍……娘的。”他說不下去,大掌揉了把臉。
花棠聽著心驚,卻問:“他也有被嚇懵的時候?”
風闌道:“我把他背出來時,一開始也沒發現什麼,全是暗傷。真的是,一個大男人死臭美什麼。”
花棠嘖嘖幾聲,“我讓他養傷去了。你剛才喊他作甚?”
“哦那個,燁族幾個雜魚溜走了,偷了月塔裏存著惡靈,又弄走了點靈力,估計是想結合幾隻陰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