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道主(1 / 3)

青煙城坐落於東勝神洲南陵郡八萬大荒之地的西南邊陲,每逢雨露,山中就有青煙升騰,因此而得名。山中盛產青竹,質地堅硬,在八萬大荒的南部普遍生長。尋常人家用來搭建房屋,亦可用來燒炭、造紙、製衣,仙門之人定期收繳上品青竹,充當基礎道材。

南陵氣候濕潤,有吃早茶的習慣,為的是祛去濕氣,好給一天的勞作添幾分力氣。我盤下的這座留仙館是青煙城裏少有的幾座較好的酒館之一,和往常一樣,小酒館裏有不少吃早茶的人,他們大多是跑商的漢子和城裏的商戶。

跟著商隊跑商的漢子一個個人高馬大,練過幾手拳腳,給商隊充當下手,混口飯吃,報酬不高,一趟下來隻有幾塊元石,卻也比在城外頭種地好過。這些個漢子雖說功夫不錯,但也隻是在凡人裏麵。能在八萬大荒行走的商隊,都是由修士組成的。每一支商隊至少得有一名三轉修士領隊,再有幾名二轉修士負責統領下部,再是幾十名一轉修士組成基礎防禦力量,最後才是這些跑商的漢子,給這些修士打打下手,負責搬運、裝卸。

商隊的組成各種各樣,但大同小異,都是有實力的宗門、世家組織起來,由自己人帶隊,征召散落的修士所組成的隊伍。每個商隊一般都有固定的路線,從一個地點出發,經過幾個城鎮、村寨進行物資的買賣和交換,最後重新回到出發點。南陵八萬大荒物產豐富,但路途危險十足,各種獸群潛伏在森林之中,隻有有經驗的商隊按照規定的路線、以規定的時間通過才能確保安全,而那些組建商隊的宗門、世家也會定期排查商道,確保通商。在這方麵,確實不得不承認這些宗門、世家的作用。他們組織的商隊,幾乎是這個時代貿易的基礎,沒有這種基礎貿易,即使是強大的修行文明,也持續不了多久。

每年的四月,青竹成型,商隊也會應時到來采購青竹。經過青煙城的商隊是由曹家組建起來的,曹家乃經商起家,幾百年前出了一位五轉的大修士,成為了中型家族,才開始開辟這條商路,曹家和附近的幾個小型宗門,例如安魂宗、赤土門、落霞山等都有貿易往來,互通有無。每當這個時節,青煙城也會熱鬧起來,期待著商隊的到來。城裏的商販們也會把自家屯的貨物拿出來,期待能賣個好價錢。

但今年不一樣了。

因為魔潮的緣故,今年的商隊可能會推遲,甚至直接繞過青煙城去往下一個沒有魔潮衝擊的城鎮。這意味著一些貨物得不到補充,另一些多餘的貨物也賣不出去,下一年得勒著褲腰帶過日子。況且魔潮之後,誰知道這個青煙城會怎麼樣呢。雖然酒館裏大多數人都經曆過魔潮,不是特別的擔心,知道會有“仙師”來幫忙渡過難關。但“仙師”也是要上供的,自家商戶肯定是要孝敬孝敬,就是不知道要孝敬多少。不同於那些跑商的漢子思考商隊不來該怎麼謀生計,在城裏有店鋪、商戶的人,思考的是自價錢囊的問題。

我坐在櫃台後麵,翻看著賬本,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在外人麵前我總是下意識的地扮演好我的角色,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或者說,一種“工作”。在這裏我是一個年輕有為的掌櫃,一個知書達理、待人和善的好孩子。因此我的行為舉止、言談交際都要符合我的人物設定。這是“工作”。

靜靜地看著那些皺著眉頭的漢子,看著那些一臉心疼卻又有些放下心來的商戶老板,我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任何的變化。在外人眼裏,我永遠是那個靦腆的、心地善良的、笑起來好看的少東家。而我這位少東家現在在想的是——在座的人,甚至這座城裏的人,都會死。

父親說過,七陰彙聚之日,魔潮會大舉噴發,原本一個宗門就能擋住的魔潮,哪怕現在來三五個宗門合力也擋不住。仙門會在第一時間放棄這座青煙城,哪怕年年都有給他們上供。而這座城裏的人,都會死。

我不知道魔潮為什麼會爆發,但父親說是那就是,我選擇相信父親,畢竟他是我唯一值得信賴的人。然而,即使是父親也幫不了這座城裏的人,還有十天,沒有人能逃得掉,哪怕我現在把這條消息告訴他們,也不會有人相信,城主府會派人把我抓起來,說自己妖言惑眾,而那些“仙師”隻會嘲笑這些凡人無知。或許城主和他的妻兒能夠逃掉吧,如果把他的財寶全都獻給那些“仙師”的話,“仙師”估計會先推脫一陣,再秉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大慈大悲之心”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真是有點諷刺呢,不知道我臉上的笑容是不是加深了。

事實上我到沒有覺得傷心或是對不起這些人,哪怕這些人已經成為了熟客,哪怕這些人會每天和我打招呼,點上一壺酒、兩個菜和我拉家常,說說這小城裏又出了什麼事,哪怕其中有人給我送過禮,有人給我說過媒,有人在我說書時會大聲叫好……在死亡麵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再說了,我也救不了他們,如果我有能力的話到不妨救一救,因為那時候這樣的事情對我而言費不了多少力氣。但現在不一樣,現在我可沒多大力量,雖然比這裏大多數人強,但也強不到那去。

所以啊,管好自己吧,我可不是聖人,也沒能力、沒必要去做那個聖人。

我想這個時代應該會有那樣一個人——他偉岸高大,他庇護弱者,他憐憫世間的善,他仇視世間的惡,他有心去改變著一切,他是智慧的代表、是天才的化身,他應當成為這個時代的主角,其他所有人都隻會湮沒在他的光輝之下。

那崇尚光明之人將目睹這給世間帶來希望的光輝的誕生,被那耀眼的光芒一個不落的晃成瞎子。而我會躲在卑微的黑暗裏靜靜地看著他們,麵無表情,既不會讚美,也不會嘲諷,這才是我應該,或者說我本來該有的樣子。

“反正不會是我。父親說的沒錯,我可真冷漠啊。”我的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心裏輕聲對自己說道。

大堂裏的客人吃完早茶走了不少,我走出櫃台,上前攙扶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是城裏私塾的教書先生,教了好幾代人,之前還給我送了不少書。“劉老,您慢著點兒,我來送您上車。”我支了個小廝去路邊攔了一輛拉車,又攙扶著教書先生上了車,向他作揖道別。臨走時劉老還叮囑我在魔潮裏當心,保護好自己。

坐回櫃台,我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來來往往的人群,有商販、有農民,但更多的是士兵,不僅是巡邏的,大部分是受城主府指揮加固東麵的城牆。還有十天,看著滿城的人在這十天裏慢慢掙紮……不,他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根本不知道命運的車輪會從旁邊飛馳而過,還是微微偏轉碾碎這隻小蟲。

我用手指輕輕敲著櫃台,心裏麵喃喃自語。

“所有人都會死……”

說真的,有時候我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我不必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因為不會有人僅僅因為得到了一柄新的匕首而決定我的身體上開幾個口子是是它的鋒利程度,也不必因為害怕流氓地痞奪走自己賴以生存的一點點微薄積蓄而小心翼翼,甚至連一日三餐也不用擔心,每天隻要給這些無知的聽客講講故事,隔兩天算算賬目,一個月發一次工錢,生活的齒輪就這麼簡簡單單的、周而複始的轉動著,實在是太棒了。

慢慢喝口茶,右手高高舉起驚堂木,再重重地拍在梨花木台上,迸出一聲清響,所有人的目光就能用這種簡單的方法聚集起來。多簡單的工作。

“話說太古之時,東勝神洲以東還不是現在的亂涯海。太古東海物產豐富,島嶼星羅棋布,乃海族的天下。其中又以龍族為海族之首,其勢力之大,連那九重天上的玉皇大帝也要禮讓三分……”

這些沒有什麼見識的人,一輩子也隻是活在這個小小的山城裏,再遠也不過是跑跑商隊,去遠處的深林獵到一頭熊、一隻虎歸來都能夠吹噓許久,被十裏八鄉叫聲“好英雄”。有時候人的眼界就是被生活的環境所束縛,村裏的老農戶看到城牆都會不自禁的因恐懼而顫抖,但大世家子弟隻會嘲笑這窮鄉僻壤的小土牆還沒自家的門高。我能給他們講講這些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觸及的典籍故事,算得上是一種仁慈的布施嗎?也許是吧。這些故事,應該夠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們向往很久吧。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少東家,趕緊繼續講啊,要不然俺們婆娘該把咱的揪回去哩!趕緊講講後來咋了!”咕嘟咕嘟地灌著糙米酒的獵戶扯著嗓子吼道,引來一片的附和聲。

別著急,工作還是會繼續的。我向來是一個遵守本分的人。

“可惜太古末時,六道聖君登天一戰後,龍族便銷聲匿跡,不顯於世,東南西北四海也越發惡劣,不再適合生靈居住,到了上古末法時期,四海便徹底沒有了生靈的痕跡。中古之時,有大能者冒險過海,卻不見任何島嶼,無奈而返。帶了現在,四海雖在,卻是物是人非,再也不複太古之時的盛況。”

“真的假的?這些是神話故事嗎?”

他們好像不相信呢,不過也沒辦法,誰叫他們的世界隻有這麼大。在他們眼裏,這輩子能拜入最低一檔的仙門大概都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的癡心妄想”,又怎麼可能理解得了這個世界頂級強者的偉大呢?至於真假嘛,自然是真的,這個世界根本從來就沒有神話這種東西啊,有的隻是可考證的曆史史實和不可考證的曆史記載這樣的區分罷了。

“那些龍族這麼就不見了?是不是都死啦?”有個醉醺醺的漢子問道。

誰知道呢,自從他們消失之後,一批又一批的強者去尋找,有人說自己找到了龍族的屍巢,也有人說看到龍族在海底自建了一片天地,可到頭來也沒人能夠拿出實質性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說法。至少道藏上是這麼記載的。

“世間之事又有誰能講得清楚呢?當初登天一站,六道聖主召集一百零八肉身靈融入己身,召三百六十周天魂布陣,召十萬紅塵魂凝聚人氣,齊攻天道。又有三千劫主笑紅塵、八音道主西穀夕、通天龍主敖池安,四人掌誅仙四劍攻上天外天,從此絕跡人間,再無音訊。”

“此戰之後,四海龍族銷聲匿跡,八音道從此斷絕傳承,不周山上三千世界也隔絕內外,不再與九州四海連同。最可怕的是整個陰陽界徹底消失,再也沒有人能找到地府所在,唯有六道輪回依舊存在,永不停息。”

六道聖君,何等偉大的存在,一個敢向天爭戰的男人啊,而且還成功了。如果沒有他擊碎天道,也不會有現在這樣的修行體係了,這可是開創了一個修行紀元的人啊。難以想象,真的是難以想象。若是有機會生在當時,有幸目睹那登天一站,才能稱得上死而無憾吧。

大堂裏安安靜靜,喝酒的漢子也都放下了酒杯酒碗,靜靜地聽著,似乎也在想象那登天一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如何的讓人熱血沸騰。

“那小師傅知道地府去哪了嗎?”

安靜的大堂裏突然傳來了一聲溫軟的女聲,輕輕的、軟軟的,卻又清晰響亮地在每位客人耳邊響起。那個聲音並不大,卻好像有一種特別的力量,震顫人的心靈。大堂裏的人紛紛循著聲音看去,唯有幾位稍微見識過世麵的走商隊的漢子趕忙低下頭,不敢去看。

我抬起頭——其實不必抬頭,因為我早就知道是她們——看到的是坐在窗邊的兩個女人。

格格不入,相信是第一眼看的到人都會產生的想法,我也一樣。她們兩個人到戴著鬥笠、麵紗,遮住了容貌,但無論打扮、氣質、形象,都與這個小酒館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就像是在小酒館裏挖空了一塊地,安上了一小片淨土。坐在她們周圍的漢子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把她們周圍空了出來,酒館外麵的女人和小孩偷偷趴在窗沿和門框邊,打量著她們的衣著打扮。

那兩個女人對這種情形卻已是見怪不怪了,坐左邊的女人放下酒杯,又問我:“小師傅可能為我們解惑?”剛才就是她問的話,可能是覺得我沒聽到,便又問了一遍。

總算等到你們發問了。她們大概是一炷香之前來的,來了之後就靜靜地坐在那裏,刻意沒有驚擾其他人。之前我就已經注意到了她們,為了避免被她們察覺,我也沒有和她們產生視線上的交錯。那麼接下來,就是真正的工作了。

我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大多數人普遍認為的充滿尊敬的語氣說道:“相傳地府隱匿,是為了躲避天道和天意。六道聖主一戰登天,早已為地府和龍族安排好了後路。有大能者認為六道聖主和通天龍主合力,以蓋世之力布下欺天道紋,將地府和四海龍族放逐到空穴之中,以待日後歸來再臨天地……可也沒人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畢竟在六道聖主之後,再也沒有人能達到登天之境……經曆了上古、中古、近古,這片天地變化的太多了……”

首先,建立交流,這是情報工作的基礎。人們總是會在不經意的交流之中暴露出許多的信息,隻要受過一定的訓練的人,都可以很容易的從普通人的口中得到許多信息。當然,對於眼前的這兩個女孩子沒必要用這種手段——事實上保險起見我會盡量選擇不用這種手段——因為我需要的不是這種能通過交流得到的信息。

“小師傅當真是好見識,連這樣的古史都知道。”坐左邊的女人笑著稱讚了一聲。

對於大的世家子弟來說,三千道藏、十萬雜史是修行之初就需要牢牢掌握的基礎知識,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世家弟子,但按照父親的要求,我可是都有記下來的,雖說不是一字一句背下來的,但好歹也是裝進了腦子裏,花了不少功夫。

“哪裏哪裏,小子我不過是多讀了些閑書,來這兒混口飯吃。”說書小生作了個揖,“要說見識,哪比得上兩位仙子?”

“你認識我們?”坐在右邊的女人問道。

當然不認識,但隻要有點腦子的人也知道像你們這樣打扮的女孩,怎麼可能是一般人。不過從聲音聽起來她似乎比左邊的那位年紀還小一點。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右邊發問的女人,但卻沒發看清她容貌上的具體的細節。聽聲音的話,該叫女孩比較合適吧,不過也不排除一些天生特異的人,不能大意。

“小生與兩位素未謀麵,自然不會認得仙子。但從兩位的氣質打扮自然來看,想必也不會是紅塵中人。算算時間,距離上一次魔潮也是四年又三月有餘了,這路邊的白桑花也是含苞待放的樣子,兩位仙子又恰好在這時到來,想必就是來助我們這座小城抵擋魔潮的仙師了。”

準確的說從上一次魔潮之後,我就在等著你們的到來了。隻有你們來了,才能確保父親的計劃不被打擾,所以啊,我可是等得很辛苦的。盡管我心裏這樣想著,但外麵的功夫還是要做足的。我走下說書台,慢慢走到她們兩人身邊,臉上掛上那招牌般的溫柔和煦的微笑——對於女孩子來說,這種微笑的男孩是最沒有抵抗力的——在她們身前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