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荒涼的山林裏,簌簌墜落的雪花逐漸沒住了枯草間的屍體。
霍權死了已有好幾日了。
這幾日都不見人來尋他,偶爾聽得幾聲哭喊,也隻是寺裏犯了錯的小和尚偷偷躲到後山來發泄情緒。
他的死,似乎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想想也是,年關將至,父親整日忙著結交權貴無暇理會他,而害他的那幾位家世顯赫,父親得仰仗他們父親鞏固自己的地位,即使知曉實情也不敢和他們撕破臉,他白死了。
身為惡名在外的霍家小少爺,霍權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他的祖父為權貴賣命做下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兒,父親又慣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誰有權就攀附巴結誰,手裏不比祖父幹淨多少,父子兩人四處樹敵,以致他幾個哥哥死的死傻的傻,外人隻道霍家風水不好,內裏原因隻有他們自己明白。
要不然祖父不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服毒自盡,隻言片語都沒留下,那時他不到四歲,來不及守孝就被父親抱去了別人府上。
從此過著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過活的日子,望著自己融入雪色的屍首,悲涼湧上心頭,情不自禁啜泣起來。
山裏風大,呼嘯間猶如凶猛的野獸洶洶而來,哪怕已經成了一抹魂魄,霍權仍害怕得瑟瑟發抖,驚恐地瞪著眼四處張望,一如活著時那般。他膽子小,丁點動靜就能嚇得睡不著,偏偏那群權貴之子最喜歡嚇他,就說這次,也是被他們所害。
寒冬臘月,正是賞梅時節,南山寺的梅花遠近聞名,那群人硬拽著自己來寺裏玩,夜裏喝了酒,興起想作畫,要他去後山摘幾株梅花回來供他們欣賞,他老老實實地去了,剛墊腳夠著枝椏,身後突然躥出幾道鬼魅的身影,他驚嚇過度,自己衝下了山崖...
回憶那晚的情形,霍權依舊心有餘悸,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左右自己是一縷孤魂,不用顧忌世人的眼光,他嗚咽兩聲,學那小和尚歇斯底裏的放聲痛哭,哭聲淒厲,竟讓綴滿雪的樹枝顫了顫,像是不滿他的哭嚎。
霍權悻悻收了聲,山林霎時安靜下來,須臾,隻見顫巍巍的枝頭,雪啪啪墜地,不偏不倚地剛好落在他被雪覆蓋的屍首上。
那兒高高鼓起,像小小的墳堆。
霍權看了兩眼,決定每日哭上幾個時辰,就當為自己哭靈了,若能讓雪堆積成墳,也算找著個安身立命的場所。
於是,他天天哭,哭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
雪積了不少慢慢的又融化了,隨著光禿禿的樹幹生出了綠芽,地上的積雪日漸稀薄,直至他的屍首完全暴露在空氣裏。
不知不覺,不知不覺,春天來了。
嘰嘰喳喳的鳥雀飛回,繞著枝頭四處覓食,霍權害怕,緊張地望著自己屍身,生怕皮肉被其琢入腹中,整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好在比起僵硬風化的屍體,鳥雀更愛新鮮的蟲子,偶有鳥雀駐足身上,抖抖花枝招展的羽毛就飛走了,他的身軀,完好無損,霍權放了心,照舊每日哭上幾個時辰,誠心誠意求老天爺讓他入土為安。
然而,還是沒人發現他的屍首。
漸漸,天氣轉暖,來後山說悄悄話的人多了起來,霍權聽到不少城裏八卦,誰家老爺養了外室,誰家少爺橫行霸市逼良為娼,誰家小姐與人暗通款曲,等等等等,風月之事,不勝枚舉。
到天氣炎熱草木成林時,城裏誰家的狗拱了誰家的貓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至於老皇帝駕崩,新皇繼位這等大事更不必提。
新皇登基,來南山寺燒香拜佛的達官顯貴排起了長龍,佛祖有沒有保佑他們霍權不知,倒是促成了幾對姻緣。
時間如白駒過隙,褪了蔥鬱的樹葉揚揚飄落,山林黃燦燦的,仿佛鍍了層金光。
這日,崖上又來了人,聊的是近日朝堂大事。
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的武安侯勾結朝臣貪墨銀兩構陷皇子的罪行暴露,皇帝震怒,剝去其爵位,抄家流放千裏且子孫永世不得入京,聊起這事,兩人唏噓不已,霍權隻覺得大快人心,害他掉下山崖的人裏就有武安侯府的少爺,那晚自己墜崖,他們幸災樂禍地捧腹大笑,笑自己膽小沒用,死了是自己活該。
如今侯府遭難,算不算報應?
欣喜之餘又霍權又有些擔心,樹倒猢猻散,武安侯倒了他的父親該怎麼辦?父親經營多年才攀上武安侯這座靠山,武安侯入獄,他又怎麼能全身而退?
崖上的人很快為其解了惑,他父親遭受牽連,被貶至西南小鎮為官,霍權鬆了口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父親活著便好。
“如今武安侯聲名狼藉,要想毀親得盡快,否則等他緩過勁來恐怕難以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