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中蜜語(1 / 1)

大概是幾年前的一個冬夜吧,風很幹燥的冬夜,我坐在家門口的花園裏看星星,滿天的星星,它們全都泛著白色的光,白得晃人眼睛。

看著看著我就被束在了一株開淡紫色花的藤蔓裏,我也不太清楚我是怎麼被束進去的,反正就是進被束進去了。藤的葉片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刺,大小不一的刺。

這些刺膽子都很小,比隔壁用尾巴盤著眼睛,常年躲在樹洞裏睡覺的那隻老狐狸的膽子還要小。並且一直在長著,花開的時候,花落的時候,都在長著,而且刺頭很大,像鯊魚新換的牙齒。所以,隻要我一眨眼,我的眼睛就會流血。

深褐色的血,它們總是順著藤蔓的紋理蟄傷葉片下那些淡紫色的花。那些花,每被蟄一次,我的心口就會長一個洞,這些洞起初形狀都不一樣,有長方形的,有梯形的,有圓形的,還有三角形的……但不管它們的形狀有多獨特、多神秘,它們總是冒著黑。我說的不是一般的黑,是那種幽深幽深的黑,黑得足以讓任何見過它們的人目露凶光,嘴唇發白。

“你造那惑害人的玩樣兒幹嘛?”,爸爸說。

“那不是我造的”,媽媽知道,那不是我造的。

爸爸總是不問清緣由就胡亂責怪。他不知道:為了不讓那些扯著黑氣兒的東西從我胸口溢出來,我花好些心思!

起初,在那些淡紫色花發紅潰瘍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拚了命不去眨我的眼睛!

我把它們瞪得如剛蛻皮的牛蛙,額頭上的青筋也被弄得腫脹不堪,像被閘刀夾斷的電纜,直凸凸插在腦門,戳得我那幹枯瘦癟的臉蛋兒不停打哆嗦!

可是,眨眼睛是人生來就會的事,怎麼能控製得住呢?

不管你的表情怎樣扭曲,它們都隻是自顧自玩那百無聊奈的磨人把戲,它們才不管你是哭是笑呢!

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我都隻是拚了命不去眨我的眼睛,我總不知道我可以閉著眼睛!

直到某天,某個午後,天氣好得讓人渾身發暈。我看見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光圈扯著一團灰散在空氣裏打轉,媽媽突然急匆匆地衝了出來,跑到我跟前說:“河裏的雲化了,被太陽全烤化了,我的孩子!”

她臉上的神情就如夜裏剛開的水仙花一般。

“所以呢?媽媽!”,我正拚了命地不去眨我的眼睛,才沒空去管這些晃若虛幻的物件兒。

“它們不是你最心愛的寶貝麼?所以,我在太陽出來前,偷偷扯了一朵藏在衣袖裏!”。

她總不知道,我早就不在乎這些又輕有白的東西了,就像我總不知道我可以閉著眼睛一樣!

此後的許多天裏,她就守著月光,一針一線把她藏在衣袖子裏的那朵雲縫成了一個眼罩,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我頭上。

她覺得這樣,我就會忘了河裏的雲被烤化的事兒!就像爸爸一直以為我瞪眼睛隻是為了好玩一樣!

她總不知道,我早就不在乎這些又輕有白的東西了!

不過,媽媽的眼罩子確實讓我明白,閉著眼睛比睜著眼睛容易多了!所以,好一陣,大概有三、四年吧,我都閉著眼睛,躲在媽媽給我縫的眼罩子裏。

但你知道,人在閉著眼睛的時候,總會想很多事兒,包括那些幽深幽深的黑。而且,從戴上媽媽給我縫的眼罩子的那晚開始,我就一直在擔心隔壁樹洞裏睡覺的老狐狸。

我擔心,它會在我閉著眼睛的某個時辰,我不知道的那個時辰,從樹洞裏跑出去,跑進森林再也不回來!

畢竟——森林裏的樹太多了!

我還沒開過口和它說過話,它也還沒醒來過!不管是我睜著眼睛的日子,還是閉著眼睛的時候,他都隻是在睡覺,也總是得很熟!

而且,從媽媽給我戴上眼罩子的那刻開始,我就發現他睡覺是會打呼嚕的,這些呼嚕聲也都是有規律的。

它們,每隔五秒就停頓一會兒,早晨是,中午是,下午是,夜裏是!

在這三、四年裏,一陣一陣的。

它們,常常讓我誤以為:在老狐狸醒來的那個清晨,在那天傍晚,海水會倒灌,遊魚會躍進麥田,所有的房屋都浮在雲端,孩子們都在蕩著秋千,所有的樹木也都有了新葉……

然後,會有一顆星星落到家門口的花園裏,我一伸手就會捧到它,我捧到它的那天,我也發著光。

而那些花呢?

原來,其實全是金黃色的!

有太陽的時候,沒太陽的時候,都是金黃色的,大朵大朵的金黃,黃得晃人眼睛!

我的身體總是泛著腥味,腥出香甜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