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火原——黎落成篇(1 / 3)

永縣不是塊大地方,隔壁縣因為新開發的發電廠項目一舉騰飛,最不濟的家裏還好幾樣電器,永縣還窩在自個兒一畝三分地裏安然度日。

一眼看去,黝黑的山脈直蜿蜒到大山最深處,山下好幾棟自建房,連成一片。黎家,就在這條貧窮帶的盡頭。

因為地勢偏僻,又靠著環山北路,每年經過這片的生意人一茬接著一茬。有時趕路趕得狠了,來不及在日落前上山,永縣就會分出幾戶人家來收容路人,到時候走的時候按人頭給點費用就行。

這天靠近傍晚時分,永縣來了一支奇怪的車隊,為首一輛黑色轎車,後頭跟的是輛銀灰色掉漆的麵包車,單麵玻璃,貼著往裏看啥也看不清。

轎車裏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平頭,胡子拉碴的,揪著他就往地上摜,黎落成還扒拉在窗玻璃那兒偷看呢,當下就嚇得一聲驚叫,趕緊閉上眼睛準備挨這實實一下,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了。

“二彪,小孩子,別計較了。”

說話的人聲音低而啞,但聲線是年輕的,甚至還含了點不太明顯的善意。

黎落成睜開一隻眼睛去看,拎著他被稱作二彪的男人狠狠瞪過來一眼,再一把丟開他,“小孩,規矩點!”

“小孩,我問你,你家今天住人了嗎?”

男人比剛剛那個嚇人叔叔還要年輕,眉眼清俊,看他往後退了退,還和藹地彎下腰,撐著膝蓋問,“我跟你說話呢,小孩。”

黎落成眼珠子一轉,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心裏的汗,指向車子,“你們也是做生意的嗎?”

這話問完,旁邊二彪臉色冷下來,看向彎腰半蹲的人。

男人笑了,“是啊,我們是做生意的過路人。”他指向遠處壓下來的雲層,“這不,要下雨了,現在上山太危險,我們在你家住一夜好不好?”

黎落成再次打量了一遍他們兩個,思考了一陣,點頭道:“好,我帶你們回去。”

二彪走過來,“李先生。”

男人抬手,做了個就此打住的姿勢。

明明二彪比他年長,看著也更壯碩凶狠,但卻好像是聽命於他的,黎落成邊帶路邊說:“你是姓李嗎?”

男人又輕輕笑了下,聲音還是一貫的沙啞低沉,“好像是吧。”

好像是吧?黎落成覺得這話很怪。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不清楚自己到底姓什麼呢,就像他姓黎,他妹妹姓黎,因為跟的爸爸的姓。

不過這話沒來得及的問就很快忘了,因為轉過一條泥濘小路,一棟磚瓦小平房就出現在了視野裏,黎落成小跑著去敲門,“開門,開門,我回來了!”

兩人跟著走近,二彪腳下不留意踩中一攤爛泥,燙腳一樣跳開,啐了一口罵著:“這路怎麼這麼爛?”

黎落成轉過頭,這才發現兩人褲腿上都沾了一圈泥點子,李先生瘦瘦高高,褲腿空蕩蕩的,比二彪沾得更多,他身形不動,似乎壓根兒不在意。

“等會兒啊,爸媽在上班得晚上回來,妹妹在家,開門有點慢。”

沒多久,木門吱呀一聲從裏頭打開,走出個黑瘦黑瘦的小姑娘,紮著兩條羊角辮擱在腦袋後,一看見兩個陌生人立馬怯懦懦往黎落成身後一躲。

“沒事兒羊羊!這是過路借住的,到時候會給我們錢呢!”

黎落成讓開,把人往裏麵請,關門的時候他又看見路口停著的一大一小的兩輛車,隨口問,“麵包車上的人不下來吃飯睡覺嗎?”

二彪在屋子裏找了一圈,唯一一張能坐的椅子送到李先生屁股下,自己隻能站著了,他喘著粗氣嚷道:“小孩,不該問的就別問,再去給我找張椅子來!”

黎羊羊被嚇到,躲在黎落成身後怎麼拉也不出來,卻時不時轉著兩顆黑葡萄大的眼睛偷偷看桌邊坐著的人。

意識到被偷窺,男人擱下茶杯,朝她伸出手,“小姑娘,哥哥抱一抱。”

他自稱哥哥了,想必年紀不大,黎落成想了想,也跟著叫了聲,“哥哥,我去給你找椅子”,然後迅速溜了。

客廳裏隻剩了他們,還有一個不說話的小女孩。

二彪邊擦著腦門上的汗,邊看向遠處已經徹底壓下來的天,用衣角扇著風。

“李先生,不能再拖了,到時候貨不到,尾款隻能拿一半。”

茶杯是從車上拿下來的,黑色杯身,裏麵泡著新鮮茶包,嫋嫋茶煙裏,男人視線落在牆角那抹瘦小的身影上,輕聲道:“來得及——今年多大啦?”

後半句,是同黎羊羊說的。

黎羊羊一聲不吭,眼簾垂著。

“嘿!你這小孩!同你說話呢!”二彪擼起袖子。

男人抬手,又是個噤聲的動作。

“我是問你今——”

“嘟——”

與男人聲音一同響起的,是一長串沉悶混亂的車輛鳴笛聲,猶如一道驚雷響在寂靜的黃昏裏,屋裏靜了兩秒,隨即男人跟二彪迅速對上一眼,一齊飛快跑出去。

黎羊羊縮在牆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隔間門簾就被掀開了,黎落成抱了把椅子鑽出來,四處張望,“哥哥跟叔叔呢?”

黎羊羊指了指門外。

拐角處停車的地方,此刻站了三四個黑色短袖的粗壯男人,亂草叢擋住了一半的視野,黎落成站在門口遠遠看去。

此刻麵包車駕駛位的人也走了出來,連同二彪在內三人圍著最年輕的李先生躬身站著,正中筆直不動的人眉眼冷峻,散發著隱而不發的怒火。

不知說了些什麼,男人將視線投來,半空中跟黎落成對上,停留了會兒,又波瀾不驚地移開。

談了會兒,兩人又往回走,剩下的人重新上了麵包車。

黎落成說:“椅子找到了,不過家裏隻剩一張單獨的床,晚上的話你們得擠一擠。”

二彪回:“我可以睡地板。”

李先生倒是這回沒說話,眉間的冷淡沒散幹淨,一聲不吭抬腳進了裏間。

黎羊羊小聲問:“大哥哥這是怎麼了?”

黎落成搖搖頭。

二彪瞅他倆一眼,“回房了,等會兒晚飯送進來,沒事別敲門打擾,”說到這兒揚揚拳頭,嚇得黎落成往後躲了躲,“小心挨揍。”

黎羊羊小聲嘀咕,“好凶。”

晚間黎爸黎媽回來,黎落成將這事說了,畢竟在永縣,過路人借住是常事,大人們都不當新鮮事,黎爸黎媽隻叮囑了句走的時候記得收錢,就進屋睡覺去了。

關門時,黎落成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喊住他們道:“明天羊羊學校裏要阻止郊遊,就在附近的前牛山,每人交十塊錢。”

“前牛山有什麼稀罕,改天你帶你妹去逛逛,不比一大群人擠在一起好。”黎爸滿臉倦色,懶得再說,關門前再強調了句,“沒這個錢,這事下次再說吧。”

“但是——”

房門已經關上了。

站了會兒,黎落成回身抓住黎羊羊髒兮兮的小手,“沒事,你明天跟同學一起去,錢的事哥想想辦法。”

十塊錢對小孩子來說不是筆小數目,想了半天法子,橫豎隻剩了最後一個辦法。

“咚咚——”

“誰啊?”

“送晚飯的。”

房間門打開,二彪不耐煩地垂頭看來,跟傍晚時分同一個裝束,他身上還是那件黑色短打,露出一大截粗壯有力的手臂,黎落成吸了吸鼻子,覺得他衣服上除卻汗水味,還有股隱隱約約的淡腥味。

二彪一把搶過他手裏的碗筷,正要關門,門縫裏立馬卡上一雙腳。

“等等!”

二彪拉著門,把黎落成卡得嗷嗷叫喚,驚動了裏麵的男人。“怎麼了?”

“李先生,沒事。”

“哥哥!大哥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有話說!”黎落成不死心拿腳繼續卡門,被擠得齜牙咧嘴。

“你讓他進來。”

二彪瞪著眼,不情願地拎住他衣領,往裏一丟。

房間燈泡昏黃,屋子裏唯一一張椅子上坐著個人,在看手機。見他進來,收起手機問:“找我有事?”

“有事的。”黎落成拍拍手心沾上的灰塵,指向二彪手裏的飯,“晚飯是要單獨給錢的。”

男人沒言語,表情沉在燈光下,看不太分明,半晌他動了,轉頭對二彪道:“拿給他。多少錢?”

黎落成覺得再多也不需要,隻夠羊羊的報名費就行。其實晚飯每家每戶都是免費提供的,但事出突然,隻坑這一次嘛,他挺了挺身子,果斷道:“十塊。”

接過二彪遞過來的錢包,男人在裏麵夾出一疊錢,即使在昏黃燈光下,黎落成也能看清楚上頭紅豔豔的頭像。

他張了張嘴。

遞票子到麵前的手沒收,甚至還輕微點了點,“拿著。”

“隻要......十塊啊...”

麵前這一疊,起碼好幾大百吧?

男人神色不變,語氣也是輕鬆隨意的模樣,“拿著吧,所有的費用都在裏麵了。”

“可那也太多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黎落成吞了吞口水,猶豫著要不要去接。

見他不動,男人直接將一疊錢重新疊起,轉手擱在桌麵,壓上茶壺,似乎是不想再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

第二天早起,黎落成去房裏收東西,錢果然還壓在桌上沒動,他繞著桌子踟躕了片刻,咬咬牙抽走一張,心裏想:剩下的我沒拿,就不算我跟他們要的,他們不拿走那是他們的事。

出門時二彪跟男人還沒走,兩人站在門口大柳樹下聊天,一站一蹲,黎落成牽著黎羊羊出門時被男人喊住。

“小孩。”他朝自己招招手,“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清早的陽光滑過山坡照下來,整座永縣都罩在水汽與晨光中,風過林濤,朗朗作響。

三人衣襟被吹得鼓動。

“我送羊羊去學校,她們班組織郊遊!”

二彪拿手搭棚遠眺,男人將視線放回眼前瘦瘦黑黑的小女孩身上,另隻手去掏口袋,半晌掏出條紅豔豔的領帶出來。

他把紅領巾給黎羊羊係上。

“買給家裏小孩的,送你了。”

黎落成正要拒絕,扭頭看見黎羊羊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麵前俯身的男人,話重新滾回喉嚨,落回肚子。

“送送你們吧,我們也往那兒去。”

黎爸黎媽都去上早班去了,如果是走山路,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到,黎落成從小又在這一片野慣了,心眼子裏壓根兒沒有提防人的意思,何況這條路他最熟悉。

想也不想他就點頭道:“好呀。”

等他牽著黎羊羊走到後麵麵包車前,一雙大手突然按在了車把手上,二彪在身後吼道:“上這兒來!你倆坐這輛!”

男人擋在眼前的手還沒收,黎落成哦了聲,重新牽著妹妹折返回去,等他打開車門鑽進去後,回頭一看,男人正瞧著這邊,隨後才鑽進了車裏。

車速不快,小路顛簸,但風景還不錯,漫山遍野火紅的雞角根像一團團火焰浮在空中,車身擦過去,花束瞬間分成兩排,一兩朵鑽進車內,在黎落成鼻翼間打了個滾兒,香氣撲鼻,熏得人頭昏腦脹。

黎落成安靜了會兒就忍不住了,主動打開話匣問道:“你們這是要到哪裏去啊?生意賺的錢多嗎?”

二彪冷哼了聲,並不搭理。

黎落成也不生氣,又轉過頭去跟後排羊羊說話,兩小孩唧唧喳喳樂個不停。

到了山腳下,黎羊羊突然揪住衣角說要上廁所,黎落成把話轉達,二彪表情不耐地朝後麵車比了個手勢,踩腳刹將車子靠邊兒停住。

“趕緊著,屁事真多。”

“好好好,我們就在這附近。”黎落成嘿笑。

他牽著黎羊羊的手往不遠處灌木叢裏走。

後邊麵包車也停了,車門打開,男人從裏麵走出來,二彪點了根煙遞過去,利索地點上火,兩人眺望著遠處綿延的山脈抽煙。

“那個小鬼怎麼樣了?”

“還在發燒,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今晚。”男人嗬出一口奶白,點了點指尖的煙灰,表情放鬆地閉上了眼。二彪等待著他下一句處置安排,按以往,這種多次計劃逃跑的刺頭早半路處理掉了,隻是這次買家定的數目過多,目前少一個都不行。

能靠自身免疫力挺過去那是命裏福報,命好,一旦挺不過去,隻能刨個坑荒郊野嶺的埋。

男人吐出一口煙,將剩下的話補全,“夜裏找個地兒丟了吧。”

二彪以為自己聽錯了,驚疑不定,“直接放人?要是回去報警怎麼辦,她看過我們的臉!”

“沒事。”

“李思年!”

二彪一聲大吼,整片山脈都充斥著回響,等聲兒停下來。

“冷靜了?”李思年掀起眼皮,半笑不笑掐滅手上的煙頭丟進山穀,“活不成的,我給她喂了藥。”

“你不早說。”二彪長籲一口氣,可眼下又麵臨一個難題,“人頭數怎麼補,還差一個。是想辦法聯係檔口那邊的兄弟還是等到緬甸再說?”

背後響起枝葉窸窣的聲響,麵包車上原本望哨的兩人都下來了,一人肩上扛了一個,是幾分鍾錢提出去上廁所的黎落成跟黎羊羊。

“猜對了,不太老實,一直在車後草叢亂轉。”

二彪看向黎落成,表情意外。

後者淡定許多,似乎早料到這兩人會使這麼一出,他微微俯身,帶著點滿意的審視,這表情很奇異,倒像是欣賞一樣:“他看到了,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又同意坐我們的車。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收拾幹淨,一起帶回緬甸。”

二彪點點頭,主動上去拎起兩隻小鬼轉身往麵包車去,打開車門一把丟了進去。

空蕩蕩的山野,一黑一白兩道黑點停了又動,穿過無垠的雞角根,迎著顛簸的山路,一路往山外頭開去,一山接著一山,曠野後又是曠野。

林深處似乎傳來某種異樣的聲響,無數隻鳥雀驚飛,帶著細枝枯葉騰飛散落,嘩啦啦遮蔽了大塊的天空。

天沉了下來。

“這是快下雨了吧?”

“可今早出門還說會出太陽,這山裏天氣一鍾頭一個樣,天王老子說了都不能信。”

黎落成昏昏沉沉醒來時,耳邊是細碎的交談聲。藥效還沒過,整個身子浮浮沉沉的,好像在船上又好像在水裏,等意識慢騰騰回籠,再加上攪動著淡腥的汽油味鑽進鼻孔,他瞬間發現——

他在車裏。

隻一秒,他猛地睜開雙目,胸膛劇烈地起伏。

頭頂是壓下來的逼仄車廂,灰壓壓的車頂上沾著七七八八的汙漬,狹窄的空間裏除了他還有好幾個人,因為除了駕駛座上談話的兩個,他還能聽到斷斷續續微弱的吐息聲。

等適應了昏暗的視野,他看清了——

跟普通麵包車一樣的格局,此刻後兩排的座椅上坐滿了跟他年齡相仿的孩童,有男有女,都被綁得嚴嚴實實,沒位置的橫躺在中間過道上。

黎落成稍微動了動身子,耳邊就傳來一聲輕矮的呼喚。

“哥哥。”

黎羊羊被塞在離他不遠的角落裏,正瞪大眼睛一臉驚懼地朝自己看來,看樣子下一秒就要大哭出聲。

黎落成沉著臉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動彈。

除了黎羊羊跟他,整個車廂的孩子都被封了嘴,而黎羊羊竟然還是自由活動的狀態,不知道是這群人的疏忽還是另有目的。

車子一直在顛,似乎還在山路上,可按他昏迷的時間,怎麼也都出了永縣,那現在到底在哪裏,又出了永縣多遠?

車窗內裝了窗簾根本看不清窗外,黎落成緊緊貼在座位上聽前麵兩個人交談。

“李思年承認我們交完這批貨就分百分之十的利潤,到時候我就直接在緬甸定居下來,娶個漂亮老婆,金盆洗手不做嘍!”

“你放屁吧,那塊兒肥肉那麼大,你真能熬得住不紅眼?”

“這回基數這麼大,怎麼都能夠吃喝玩樂好多年了吧,回頭的事回頭再說。”

兩人抽著煙大笑。

原來那人叫李思年,這回是要把他們賣去緬甸。黎落成想了一陣開始在車廂裏找那個偷偷向他求救的小姑娘。

昨天傍晚的車鳴聲不是意外,他本來去隔壁王奶奶家借椅子,路過草叢時卻突然被一雙小手拉住,渾身上下髒兮兮隻剩了兩隻眼發亮的小女孩抖著身子問他能不能幫個忙。

可話還沒得及說,就有人找了過來。

目光一一掃過陌生的臉,心卻緩慢沉下去,等來來回回找了三四遍無果,黎落成靠著座位拚命呼吸,妄圖從本就稀薄的氧氣裏,找到點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不見了。

即使是十歲孩童的心智,他也能敏銳嗅出消失這個詞,在此時此刻意味著什麼。女孩不見了,不單單是從這個車廂裏。

這群人不僅僅是要拿他們換錢,他們還能隨時要了他們的命。

得逃。

他開始後悔跟縣裏那幾個小屁孩玩遊戲,回回他都是扮演壞人的那個,最後接受正義者的製裁。從推倒到踢打,再到後來群毆,他這個“壞角色”勢必要接受“正派角色”一番戲弄嘲諷後才肯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