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要做的事,應該一想到就做;因為人的想法是會變化的,有多少舌頭,多少手,多少意外,就會有多少猶豫,多少遲延。

——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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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四世紀中葉,中原大地狼煙滾滾,黑暗從天空傾瀉下來,呼嘯狂風裹不住著刀劍的撞擊,廣袤大地容不下廝殺的呐喊,浩瀚長空遮不住血與火的溫度。

這是舊秩序崩壞的時代,也是新秩序崛起的時代,天下失去了舊有的約束,一切放蕩與狂傲都在野蠻生長,他們在蔑視、破壞、放縱、死亡,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很多事,都要從那個殘陽如血的初夏傍晚開始。

那時洛陽城外有一家小茶館,說是茶館,其實就是個露天的茅草棚,周圍用幾根破木頭杆子支撐起來,配上簡陋殘破的桌椅板凳,供來往客人喝水歇腳。

剛值入夏,幹燥的晚風徐徐吹來,不免令人口幹舌燥,茶館開在官道邊,來往客人很多,來此喝茶的,大多是草履販夫走卒之類,趕路累了,歇息一下。

茶館裏很熱鬧,人們一邊喝水,一邊肆意言笑,嬉笑聲和茶碗在桌麵的撞擊聲混在一起,掩蓋了很多竊竊私語。

一位少年郎坐在人群中,看上去有些引人注目,他大約十七八歲年紀,麵龐卻很白皙幹淨,與周圍那些粗壯漢子明顯不同,他眼睛纖細狹長,微微眯起,眼中光芒全被遮擋住,嘴角微微翹起,緩慢地端起殘破邊角的粗瓷碗,慢慢地喝水,也與旁那些鯨吞虎飲的趕路人絕不類同,再看穿著,一身褐色粗布的短裝外套,裏麵是百步襯裏,頭發紮起來束在腦後,用一頂鬥笠罩住,腳上穿著輕靴,衣服很簡樸,落滿灰塵,看樣子出來有些時日了,在他身旁,放著一柄長劍,劍鞘看不清楚,劍身用麻布緊緊纏繞,不見鋒芒,不見氣勢,看上去髒兮兮的,一副江湖浪人模樣。在這動蕩年月,這樣的人有很多,浪跡江湖,雲遊四海,隻為尋口飯吃,有少年,有壯年,還有老者,有的人雲遊途中,遊著遊著就不見了,也有人四處剪徑,填土埋屍,成為天下巨富,雲遊在路隻是個起點,而終點卻是由路上一個個岔路口決定的,一念之差,差之千裏。少年正在喝水,一個農民模樣的漢子緩步走入,他臉膛紫黑,風塵仆仆,想來是走了很遠的路,他進茶館,掌櫃端上一碗水,關切地問道:“老五,孩子找到了嗎?”

老五搖頭,長歎一口氣,端起水來大口喝完,輕輕把碗放下。

“找了一天,山裏都轉遍了,可還是沒找著,我的小妮兒上哪去了?”

“別急,明天再去找找,走不遠的。”掌櫃安慰道。

黑臉漢子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麵露愁容:“一點消息都沒有,再往裏走就是深山,她一個小妮子能上哪去?可別……”後麵的話他沒說,可聲音裏帶著哭腔。

“我可聽說,深山裏有妖怪,專門偷小孩子去吃!”茶客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可不是,就這個月,好多人家的孩子都丟了,有小子也有閨女,你說多嚇人!”旁邊有人附和。

“真有妖怪?”有人將信將疑。

“真有!可嚇人了,你不知道,妖怪白天變成人的模樣,就在附近村裏轉悠,專找那白嫩的小孩子,隻要被妖怪盯上,上去往臉上一抹,就啥都不知道了,乖乖的跟著妖怪走,一直走到山裏去,旁邊的村子有人見過,看見不對,剛想喊,妖怪過來照著他臉上一呼啦,他就暈過去了。”看來有人知道的更多些。

“妖怪長啥模樣?”

“嘿,長得跟老百姓一樣,但那模樣是變出來騙人的,妖怪要吃人,就得出來抓小孩子,所以得變成人的樣子,誰知道回去後是個啥模樣?”

”該不會是青麵獠牙,血盆大口吧?“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咳,這可誰都沒見過,見過的,都死了!”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不由得咽了口吐沫。

“妖怪竟然鬧到城外,官府沒人管嗎?”

“這年月,官府換得比你身上這身髒衣服都快,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喘氣,誰管老百姓這點事?”

“也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活著都不容易。”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黑臉漢子越聽臉色越難看,終於忍不住嚎哭起來。

“我的妮兒啊,你在哪兒啊?”聲音嘶啞渾濁,淒慘得很,可人們低著頭,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這戰亂年月,正如他們所說,人們隻關心自己是否能活到明天,誰還有心思管別人孩子的死活。

少年突然站起身,徑直來到櫃台邊,把幾枚銅錢擱到桌子上:“掌櫃,這是茶錢。”說完就要出門,臨走前,突然轉回身來問道:“掌櫃,這位大哥尋找孩子是往哪裏去?”

掌櫃是個老頭,下巴留著尖尖的白色胡子,上下打量他一下:“小夥子,你要上哪去?”

少年哼了一聲:“我去找孩子。”

黑臉漢子不喝水了,目瞪口呆盯著他看。

“真有膽大的嘿!”茶棚氣氛再次熱烈起來,茶客們的目光聚集在少年身上,上下左右掃個不停,似乎要把他看得通透,想從他身上看出大英雄的影子,可他們看了半天,眼裏還是隻有一個幹瘦的半大小子,這小子怎麼看怎麼和路邊的尋常少年沒啥區別。

“老五,你閨女有著落啦!”人們哄笑起來,“這小子是個俠客,他找回你閨女,記得讓他做你女婿誒!”有人笑起來,在這樣的歲月裏,人人看遍生死離別,因此玩笑可以越開越沒邊。

掌櫃歎了口氣:“小夥子,聽我句勸,別去折騰,我常年在這開茶館,山裏有妖怪的事我可是聽了不止一次啦,是不是妖怪我不敢說,但聽我的,那裏頭肯定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你要是沒事,趕緊走,別去招惹是非。”

少年聽罷冷笑一聲,掂了掂手裏的破劍:“掌櫃,我還是要問,往哪裏走?”

掌櫃道:“即便要進山,也要白天去,到快天黑的時候必須回來,你看老五沒,他找自己親閨女也不敢夜裏去,是吧?”掌櫃一邊說一邊看了黑臉漢子一眼,漢子忙不迭點頭。

少年說道:“掌櫃,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我還有急事在身,隻能今夜進山,還煩請您告訴我該如何去才好。”

掌櫃又長歎一聲道:“也罷,既然你執意要去,我便告訴你,出了我這茶館門,路口往右拐,沿著那條小道一直向前,即可進入山中,但願你還有命回來,完成你的要事吧。”

少年微微一笑,雙手抱拳道:“謝了。”又轉向黑臉漢子。

“請問大哥,你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香菱。”漢子答道。

“她什麼模樣?多大年紀?”

“香菱不到九歲,穿一件紅色小襖,她的眼睛像我,鼻子像她娘,哦,我說這幹啥?”漢子有些語無倫次。

“好的,我知道了。”少年轉身離開。

掌櫃看著他的背影一路遠去,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拿起抹布擦桌子,茶客們也繼續就著此話題趕走一天的疲憊,天色漸晚,茶客們逐漸離去,人越來越少,轉眼月上樹梢,烏鴉歸巢。

少年繼續前行,直奔大山深處,洛陽城外,山巒疊嶂,沿著茶館往前走,約莫一個時辰左右,身後就萬籟沉寂了,此時正在山腳下,往前看,一條崎嶇小路蜿蜒向上,兩旁怪石嶙峋,灌木叢生;往上看,半輪圓月掩映山後,隱約霧氣騰騰;往後看,來時的路徑越發模糊不清,隻聽得風吹灌木嘩嘩響,林間泉深澗潺潺鳴。

少年心想此間地勢凶險,縱使真有妖怪也難說,可這深山中,真會有什麼妖怪不成?他此生還從沒見過妖怪,也不知那妖怪有何能耐,就憑他手中這柄劍,能否與妖魔鬼怪一戰?

躊躇間繼續向前行,越往上走路越陡峭,周圍也越來越靜,少年行走片刻,心中疑慮起來,妖怪的傳說是茶客們口口相傳,即便是茶館掌櫃,也是聽周圍南來北往的客人說來的,這裏如此寂靜,哪像是有妖怪的樣子?可若沒妖怪?那老五大哥的女兒到底哪裏去了?正在疑慮間,隱約聽到頭頂傳來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少年的心一下緊繃起來,並將劍牢牢攥在手中。

腳步聲近,少年細看,來的人樵夫打扮,肩膀上挑著兩捆柴禾正要下山去,看他模樣與常人無異也不像是妖怪,少年待他走進,突然閃出,攔住他的去路。

樵夫楞了一下,上下打量少年一番。

“你要幹嘛?”樵夫警覺地問道。

“天這麼晚了,大哥剛打柴下山?”少年雙手抱拳,笑容滿麵作了一個揖,劍柄正握在手心。

“我是剛打完柴下山,你要幹嘛?”樵夫顯然也被這個突然閃出的少年嚇了一跳,此時有些緊張。

“我聽說這山中有妖怪,晚上要出來吃人的,大哥這麼晚回去,不害怕嗎?”少年笑問道。

“你說妖怪,那倒不妨事,”樵夫見他不是衝自己,也長出了一口氣,他回頭望著西邊的方向,努著嘴說:“妖怪住在西邊,離這邊還遠。”

聞聽此言,少年正色道:“大哥是說,真的有妖怪?”

樵夫點頭道:“真的有,小夥子你要幹嘛?”

少年說:“我聽說周圍很多村裏的孩子都被妖怪拐走了,就在這深山裏,我要除掉妖怪,把孩子們救回來。”

樵夫搖頭,麵露懼色道:“小夥子,聽我的,趕緊回去還來得及,嗯,就跟我一塊走就行,可別逞英雄,那可不是一個妖怪,而是一窩,它們會妖法,很嚇人的,別去送命。”

少年麵沉似水:“諾言已出,不可反悔,我既然來到這裏,就非要去它們老巢不可,大哥隻管告訴我位置,其他不必多說。”

樵夫長歎一聲:“既然你心意已決,那且挺好,北麵山峰有妖孫,綠眼紅牙要吃葷,手下嘍囉十四五,看見路人繩索捆;西麵山峰有妖婆,銀發白皮似刹羅,專喜幼童心肝嘬,血裏沐浴火裏臥;東麵山峰有妖魔,聲如洪鍾氣如蛇,黑須黑發黑道袍,妖法一出天地合,南麵山峰有妖祖,曾去昆侖盜仙土,得道飛升十餘載,月圓之夜定歸屬。我好言勸罷,你還是要去嗎?”

少年聽罷,心中也暗自吃緊,隻是這樵夫,他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大哥說得仔細,可我心意已決,隻是,大哥你怎麼會知道妖怪這些底細?我聽說尋常老百姓,遠遠聽到異響就跑沒了,大哥你這麼晚,還敢在山上砍柴,就不怕西山的妖婆把你攝了去?”少年一邊搭訕,一邊盯著他不動。

樵夫放下柴禾,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來巡山的!”說罷怪叫一聲,伸手就往少年臉上抓,少年早有防備,趕忙身子後撤,就這樣還是慢了些,臉上被他抓出一道挺長的血口,血流到嘴裏,唇齒間彌漫著血腥味。

少年拔出長劍,劍鋒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血的味道讓他很是躁動,他左手持劍,向樵夫逼近,那樵夫先是抓破了他的臉,見他拔劍,也扔下柴火擔子,從腰間拔出一柄彎刀,兩人刀劍相對。

“妖怪也得用刀啊?怎麼不用法術?”少年譏諷地笑起來,在他看來,這個樵夫分明是個活人,而他是妖群的嘍囉,那這幫所謂的“妖怪”到底是什麼還真不好說。

樵夫此時更不答話,揮刀就砍,少年看得真切,側身讓過刀鋒,彎刀貼著他的臉向後略過,此時樵夫的肋條就暴露在他眼前,他左手的劍順勢紮了一下,就聽樵夫發出慘叫聲,接著刀子落地,樵夫登時躺在地上,嘴裏吐出血紅色的泡沫,肋上還插著那把長劍。

“看來,山上真的有妖怪,你沒騙我。”少年對已經奄奄一息的樵夫說道,話音未落,樵夫已經一動不動。

少年拔出劍,在樵夫的衣服上蹭去血跡,扔下屍體不管,繼續前行,他心想如歌中所說,四個山頭上都有妖怪出沒,可這莽莽大山,要在一夜間跑遍四個山頭絕不可能,抬眼看,那圓月正在山尖,今天正好是月圓之夜,那歌中所說的月圓之夜定歸屬,就是今晚了,他決定往南麵山峰進發,這歸屬應該是個大事,他要先會會最厲害的妖祖,興許在南山峰還會有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