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霧靄,泉澗叮咚。洛都郊外山路上,長長車隊縱行。
中間一輛馬車金蓋頂,蜀錦簾,四角上墜著占風鐸,風吹玉振,同泉水交融。
麟麟馬蹄聲便被攪碎了。
天際澄清如鏡,黎明時分,天地都是一片墨藍色,車裏一盞燈忽明忽滅,將兩道人影映得虛浮搖曳。
馬車內足夠空曠。
女子跪坐在地,雙手撐在身前,一聲壓過一聲的呼吸急而促,車外鈴音禍耳,她粗淺的意識越發不清晰,卻怔怔地看到身前有道人影。
青白裏衣,玄色道袍,金線銀勾,修長手指從寬袖中伸出,手中正攥著一本古書,車晃了一下,他絲毫未動,抬手將書撩過一頁。
晏映腦中混沌,卻沒擋住那搖晃,嘭地一聲撞到了旁邊的車壁上。
這一撞,她上移視線,看清了那人。
風清遠山長眉,薄唇輕闔,他垂著眼,長長的眼睫遮掩了滿目深邃,不說話時,便壓著周身寒氣,像是個脫離塵俗的仙人。
晏映仔細辨認那人的模樣,潮紅的臉頰上如明霞般,點漆黑眸中淌著水光,她輕吟一聲,下意識向前挪了挪,嘴上喚著:“先生……”
這是她的先生。
嘉安三年,為了促進統一北方的大胤下禦各大世家融合,齊心向胤,皇帝下令在洛都組織辦學,所有士族貴胄都要送族中子弟去洛都進學,晏映便是其中一個。
洛都三年,她時常看到那道青衫寡淡的身影,翠鬆堂前溫潤如玉,講經訓禮,卻又不親近任何一人,眼中俯瞰世界。
他怎麼會在這?
她現在又在哪?
晏映腦中一疼,伸手扶額,卻碰著一手潮濕,她低頭一看,微弱的燈光下,手指上的汗水發出粼粼的光,還有血色……
她漸漸失去知覺了,隻感覺到渾身潮熱,心頭卻冷得發怵,為尋溫暖,她伸手胡亂抓去,摸到那段寬袖,像久旱遇上甘露,她膝行向前,環住那人精瘦窄腰,嘴上喃喃:“先生……”
思緒交纏,在清醒和沉淪的分界。
晏映閉著眼睛,捧上那人的臉:“我是做夢麼?”
如是夢,一切就可清楚了,在夢裏怎樣放肆都不為過。
晏映毫無意識地大膽起來,不知何時坐到他的腿上,直直地挺起腰身,曼妙婀娜的身姿本該叫人挪不開眼去,但就那人,偏就一絲神色變化都沒有。
她眸中迷離,額頭的左邊一道彎月傷痕,是道新傷,血跡斑斑,巴掌大的臉,麵容狼狽又妖嬈,勾人的媚態如調皮的狐狸般,在這樣一個昏暗的角落,越發張揚了。
“你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就在她快要俯身抱住他時,謝九楨忽然握住她手腕。他眼眸輕抬,目光似夜色,聲音微沉。
晏映卻已經全無意識了,她隻是任由他握著,皓腕上的衣袖滑下,露出白皙手臂,探出頭去,尋找深切的熱烈……
謝九楨終於皺了皺眉。
車內忽然傳來一聲悶哼,而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駕車的星沉和鳴玉互相看了一眼,兩人神色迷惘,鳴玉想要挑簾看看,卻被星沉按住手背,朝他鄭重地搖了搖頭。
裏麵這才傳來吩咐聲。
“回城後,先去晏府。”
鳴玉和星沉相互看看,也沒問哪個晏府,應了聲是,便繼續驅趕馬車了,一路上,裏麵再也沒傳來別的聲音。
晏府。
紅日炎炎,曬得人汗流浹背,本該是平靜的一日,晏府上下卻一片兵荒馬亂。
府中下人腳步匆匆,臉上布滿急色,不急是不可能的,府上二小姐前日去臥佛寺上香,回家途中竟然糟了歹人挾持,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已經過了一整夜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晏老爺知道小女出事後,壓下一切消息派人外出尋找愛女下落,一整夜都沒睡,兩眼熬出了黑眼圈。晏老爺的夫人舒氏以淚洗麵,他一邊要安撫夫人,一邊又擔心女兒,急得眼睛都紅了。
偏偏這麼巧,也不知是哪裏抖漏了風聲,這一上午,洛都竟然傳遍了晏氏女郎城郊被擄的事,說成什麼樣的都有,繪聲繪色,引人遐想。
大胤皇帝出身草原,對男女之防名節貞操本看得沒那般重要,可自昭武帝南遷洛都以後,受中土影響,對此越發看重,加上晏府的老爺晏道成出自平陽晏氏,是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家裏發生這樣的醜事,為保全整個晏氏的名聲,那二小姐回來也會沒命。
自從嘉安六年昭文帝突然暴斃,太後輔弼幼帝繼位垂簾聽政以來,洛都城就再沒發生什麼大事,晏道成雖然無官無爵,卻也是出自大族,這等風韻之事向來是最好的談資,暗處的人都等著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