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聞那天其實就已經說了,而我,竟然沒有聽清楚。
青溪,叔聞。天庭,天府。
你們果然,不屬於這光怪陸離的凡塵。
隻是不知道,經曆人間一劫之後,青溪……不對,天庭,是不是還會對天府心存愛意呢?
手指揪著自己的大腿,幾乎扯下一塊肉來,然而感覺不到疼。
斷斷續續的畫麵出現在眼前。
雪白的幔帳早已纏遍了整個崔家老宅,我卻死死抱著那具早已冰冷的身體,不肯放手。
我那樣興高采烈地去找他,誰知竟晚了一步。
何昭他們一身素縞哭著跪在跟前哀求:“王爺……您就放手……讓崔大人入土為安吧……”
我狠狠啐一口:“都胡說什麼?!本王還要向皇上請旨,封他做王妃哪!誰敢再聒噪,本王殺他全家!”
然而心裏是明白的。
懷裏的人,再也不會睜開那雙清亮的眼睛朝我擠眼,再也不會輕啟那兩片薄唇叫我的名字,再也不會伸出那隻瘦削的手捏成拳頭砸我的腦袋……
再也不會……
就像從前我遇到的很多人那樣。
師父,山下村裏和我嬉戲的孩子們,那個教我讀書的藍衣人……
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而我,卻隻能無可奈何地活下去,學著習慣恐懼,習慣黑暗,習慣孤獨。
沒有盡頭。
沒有他的世界,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最後我答應素羽,讓我再和叔聞獨處半個時辰,就讓他們進來善後。
他們人一走,我便舉起一把匕首,朝自己的心髒狠狠插下去。
衛修儀的聲音幾乎像是利刃一樣插進了腦海:“侯爺?侯爺?不舒服麼?”
睜開眼睛,風涼水冷,星月依舊。
我對自己說,過去了,都過去了,他還好好的,在那裏。
我還能看得到他。
我勉強一笑:“皇後今天帶來的酒……酒勁有些大……”
那時候倚風用柔韌的柳枝卷去了我手中的匕首,又把我捆得不能動彈時,也是這樣說的:“懷真……別這樣,他還好好的,在那裏,別這樣——你不能死——”
回過神來,卻看見崔叔聞和倚風就站在眼前,身上籠罩著柔和的光芒,當真是天上神仙的模樣,衣袂飄飄,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倚風神色慌張地看著身後,仿佛有虎豹豺狼在追趕。
崔叔聞卻淡然自若,眼裏仿佛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剩下。
他的聲音仿佛天籟,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對不起。”
說完揚起衣袖乘風飛去。
倚風長歎一聲,匆匆忙忙地說:“他苦苦哀求一番才獲準回來道別……以後恐怕見不到了。你千萬別尋短見,當中因由,我日後若有機會,一定回來跟你說。”說完也飛走了。
其實也沒等到“日後”,素羽就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他雖說是天庭星君養的,卻不必受天庭規矩的束縛,所以一直留在人間,看著我登基,看著我亡國。
之後我便被帶到齊都宜陽軟禁起來。素羽幾次想把我帶走,我不肯。如果我失蹤或是莫名其妙地“死去”,奚國舊地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有了借口。兵災再起,受苦的隻是平民百姓。我必須作為和平和屈服的象征一直呆著,直到“壽終正寢”。
後來素羽也在宜陽安頓下來。幾年之後,他終於買通了地府管生死簿的一個文書,查清楚了那崔丞相死後便投胎到宜陽一戶人家裏,如今已經一十九歲了。他當即一道白光化成一個翩翩美少年去找那少年,沒有再來。
所以後來倚風再來,跟我說的這些事,就隻有我知道了。
倚風說:“星君生於天,與地同壽,他下凡曆劫,在天上不過是過去了二十多日……”
在他無窮無盡的生命中,這段時光,短暫過一瞬間的億萬分之一。
而我,不過是造物主為他設的一個坎。
他已經安然無恙地過去,此後,大概不會再和我扯上什麼關係了吧。
我發著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和永遠地死去,其實也沒有什麼分別。
倚風臨走,又說了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安慰我而胡掐的:“你身臨其中,可能會有些事情不明白……但很多事情其實都是早有注定的……比如說,你注定會是奚國的最後一個皇帝……因為奚國氣數早已盡了,你生性純良,不喜歡爭鬥,亡在你手裏,天下生靈受到的創傷最小……”
我哈哈大笑:“這便是所謂的無用之用麼?”
於是釋然。
衛修儀命人扶著我,笑說:“這酒是有些烈了……我也有些頭暈了呢。我看玉帝的安排,頗有深意。”
我有些驚奇:“哦?”
衛修儀一雙迷離的醉眼仰望星空:“天庭星君若示愛則愛人殞命——這是要他在失愛之後,懂得如何不愛;天府星君示愛則自己殞命,其實隻是要他懂得何謂愛就足夠了,不必在人間再多生枝節。”
是……這樣麼?!
衛修儀瀟灑一笑:“侯爺不如先歇下吧,我……改日再來聽故事。”
這個故事終究沒能說完。
這天夜裏,我娘來了。她做了個假人扔在我床上,把我變回原身,揪著我的尾巴倒提著我,踩上那一片碧綠的芭蕉葉,直衝雲端,又飛到了一座白雪皚皚高聳入雲的高山上。
她一把把我扔到一株結著金色的蘋果的仙樹上,手指一指:“你老娘我,是在這裏長大的。你吃這樹上的果子,法力會長得快些。”然後又指了指山顛極高處:“那裏,有道天梯直通天庭。等你法力夠了,就爬上去,我管你喜歡的是玉皇大帝還是太上老君,哄也好騙也好霸王硬上弓也好,總之是要弄到手。老娘過一千年再回來看你,到時候要是還讓我看到你這沒出息的樣兒,老娘就不認你了!”
說完扔了個什麼東西在旁邊的水池子裏:“記得每天揍它幾頓練法術——”
一道白光閃過,人已經不見。
仔細一看,樹下的水池子裏,是那隻曾經化身為法門的娃娃魚,正在朝我齜牙咧嘴。
【尾聲】
“後來呢?你好好修煉了沒?”
我打個嗬欠:“當然有!我趴在哪裏修煉修煉修煉修煉……可是一直都不夠爬上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想到,我的法力雖然不夠爬上天庭,用來穿越時空卻夠了。於是到了這邊,過來找被素羽送過來找我的那個崔叔聞。我想,隻要我阻止他找到小時候的我自己,我不就可以和他長長久久地相守了嘛……然後你都看到了,就這樣,沒有了。讓我睡會兒吧——”
真的是太困了。一口氣說了八個小時,幾乎喝掉了一箱礦泉水。要知道我剛剛和全盛時期的法門鬥了一場,又用盡了法力把崔叔聞的魂魄和小時候的自己送“回去”……這家夥居然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把我逮到這鬼地方——明明有張舒舒服服的床可以睡會兒覺,他偏偏不要命地逼著我從頭說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話說……他自己也該記得一些事情吧?這分明是在故意折騰我!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周公,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