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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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你永遠地祈願

引導我達至高峰

流出——

於新世界傳頌之物”——《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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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驕陽緩緩升起,引起一群白鴿的騷動。

一盞籠燈熄滅,歡送最後一縷匿於夜的光。

我於是終於醒來。

我於是窺探四周。

陌生的世界。

什麼都聽不見,雙耳變得麻木。

唯有叫賣的喇叭遊弋風中,忽遠忽近,如凜冬的一場熱舞,如用最古老的語言寫就成籍,傳讀千世萬世的一本書,如我走過春天,百花在我麵前一一凋零,如我走過夏天,如我走過秋天。我想吃口西瓜,卻又驚覺現在已是冬天。

可我並不覺冷,盡管渾身未著寸縷。

可我並不覺羞恥,盡管圍觀的人群熙熙攘攘。

可我並不覺他們有多麼吵鬧,盡管每個人的嘴巴都好似從未閉合在一起過。

我看到大人的驚呼,孩子的歡笑。

我卻不知大人為何驚呼,孩子為何歡笑。

我想他們是在看一場滑稽的馬戲表演,可我的身後沒有馬戲團。

我想他們是在欣賞一場製作精良的電影,可我的旁邊沒有熒幕。

我想他們是在圍觀一場熱鬧,可我既沒看到倒地不起的老人,又沒看到撒歡的潑婦;既沒看到遊行的示威,又沒看到淋漓的鮮血。

難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不,我看到有人把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也許在他們眼裏,我是一頭大象。

可我隻有兩條腿。

那麼也許我是一隻猴子。

可我並不那麼想吃香蕉。

那麼也許我是一條蜥蜴。

可我的尾巴並不會斷了再長——

我壓根就沒有尾巴。

那麼也許我是一朵曇花,百年終得一現。

那麼也許我是一幅畫,裱在框中,右下鐫著某位大人的印記。

可惜我都不是。

那麼我到底是個什麼呢?

我是個人。

我應該是個人。

可人又不會被困在鐵欄杆裏,供人賞玩。

可人又不會懷疑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我仿佛沉睡了幾百幾千年。我仿佛已經睡過了幾百幾千年的日,睡過了幾百幾千年的夜;可我又不是一塊渾遊天地的石頭;我感到瞌睡。我竟感到瞌睡,像是夢戛然而止,貪圖回籠覺的舒適,像是此刻不應成為鬧鍾響起的那刻。像是晨曦,疲憊四散而開;像是席卷全球全村的瘟疫。

瘟疫惠及全球,她把最耀眼的光撒向無人知曉的村落。每一次久經折磨的死亡、痛苦和離別,每一聲遍野的哀嚎,刺耳的餘音繚繞,每一塊破碎和即將破碎的玻璃——曾映照高與矮、富與窮、美與醜、胖與瘦、微笑與愁雲慘霧的玻璃,每一輪皎潔的月亮,每一場寒秋的雨,都將重生,繼而永生,像永生的自認的聰穎,像永生的公認的愚笨。

而我自認愚笨,無需哪位紳士來大方的點明。

而我久病纏身。

而我動動腿,卻怎麼也用不上力。

而我張開手,晨曦溜進我的手裏。

黎明刺痛著我的眼睛,再微弱的光,如今竟也變得格外閃人。有一股聲音若隱若現;如兒時街巷裏叫賣的喇叭般若隱若現。我豎起耳聽,卻聽不出這聲音是什麼,從四麵八方的哪麵哪方傳來,焦急地傳遞著怎樣迷人或怎樣聳人的消息——譬如今夜的雨從何時起,到何時終;今夜的風自何處來,到何處止;西方是否有日出,東方是否有日落。

我看不到答案。

我隻看到有人把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是個中年婦女。

也許我應該走過去,痛斥她的不禮貌。

可我沒有。

我看到她懷中抱著孩子。

孩子在哈哈大笑;孩子在張牙舞爪。

他撲棱著雙腿,不舒服的孩子的腿。

他伸出他的手,小巧的孩子的右手。

他把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於是他笑的更開心了。

於是中年婦女笑得更開心了。

於是她的丈夫笑得更開心了。

於是所有人都笑的更開心了。

於是我也笑得更開心了。

人類的悲歡在此刻想通,我們為了同個場麵大笑。

是滑稽的馬戲團表演嗎?

不。是孩子把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是製作精良的電影嗎?

不。是孩子把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是倒地不起的老人嗎?

不。

是撒歡的潑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