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南橋藝人(1 / 3)

京城,南橋兒,這裏曾是民間藝人、戲台班子的聚集地——從評書雜技到相聲曲藝,戲子看客們日夜笙歌,好不熱鬧。

可如今,那橋沒了,換成了高樓大廈;那人也變了,行色匆匆,再沒了悠然熙攘的旺景。

但總有些人,他逆著活,任風吹雨打世事變遷,我就是我。

在京城,這類人被稱為爺。

南橋兒大路邊,高樓闊宇之間,一幢兩層多高的古舊樓偏偏就沿街立著,像是一群西服革履的紳士中間插了一位提籠架鳥的先生,與周圍的景致格格不入,卻又充滿味道。樓有一幢不清年紀的大紅門,上麵牌匾上刻著利落厚實的大隸——笑坤社。

這也許是京城“爺”們最後的聚集地了。

笑坤社堂子不大,卻足夠敞亮,燈火通明,三十張花梨木方桌錯落攤開,約莫每三桌坐一個人,總共聽客十人上下,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無疑奢侈萬分。

這場相聲,雖聽者寥寥,然而台上紅布照著的桌前,站著的一老一卻得風生水起。一方舞台、一張桌子、一把折扇、一條手帕、兩位演員兩張嘴,不需要華麗的布景和昂貴燈光、音響,便足夠他們大展絕活。

的名為餘樂,站左邊,唱的是逗哏,主。他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玉麵俊顏,一副少爺樣子,精神頭亮出來倒是比尋常少爺抖擻了不少,嗓門也清脆利落,別看年紀輕,可這底子可不比世家出來的遜色半分。

老的是他師父呂萬年,站右邊,老先生頭發沒剩幾根,眉毛卻是旺過頭了,兩抹銀綢當空垂著,一副仙人的樣子。隻可惜終究是太老了,嗓子發混,唱也唱不動,也不動了,隻得在這裏給他快三輩兒的徒兒唱捧哏。

這一曲的是《習俗》,台下老觀眾都聽了幾十次了,但每次,餘樂都能加入新的梗,伴著時事話題和“三俗”的葷段子,逗得聽眾拍案發笑。

餘樂甩了甩袖子:“老呂,你知道放鞭炮的習俗是從哪來的嗎?”

呂萬年看了看觀眾,挺著老嗓自信解釋道:“春節除夕啊,我可放了快100年炮竹了。”

餘樂神氣一笑,繼而問道:“那老呂,你知道除夕為什麼叫除夕麼?你知道為什麼除夕要放炮麼?

呂萬年胡作不解,撓頭苦思:“這個……還真不清楚,稀裏糊塗就放過來了。”

餘樂譏諷道:“要不你這歲數白活了,到頭來也就兩口相聲忽悠人,連媳婦都沒娶上!”

呂萬年當即擼起袖管,吹須瞪眼:“臭子!要不是演出呢,看我抽你!”

台下觀眾紛紛淺笑,相聲就是逗人樂的,台上老的為老不尊不懂裝懂,的目中無人總取笑師父,這景兒也算是笑坤社相聲的一大笑點。

台上的餘樂嬉笑著躲開師父的巴掌,嘴裏卻不饒人:“老呂,你一大把年紀了,可別把自己給打死了!”

呂萬年兩下沒打著,擦了把汗指著餘樂道:“你倒,除夕為什麼放炮?”

餘樂再次甩了下袖子,衝滿堂聽客朗然道:“傳古時每到臘月底,一頭名為‘夕’的惡獸都來禍害村民,隻有放鞭炮爆竹才能給他驅走,於是為了驅走‘夕’,每年我們都要放炮。當然,後來大家知道這東西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早老死了,於是過年放炮,變成了驅鬼辟邪,趕走恐懼與晦氣的美事。”

呂萬年頻頻點頭,而後又一副老頑童不服氣地樣子:“這我知道,過節放炮不就是去晦氣的麼。”

餘樂輕輕一笑:“那老呂,你知道為啥結婚也要放炮麼?”

呂萬年隨即皺眉苦思:“也是去晦?可大喜的日子,哪有什麼晦氣啊?”

餘樂搖頭沉重地道:“和‘夕’一樣,我們要借助鞭炮驅除某種可怕的東西,但那是沒用的,現在的女孩都不怕鞭炮了,婚後洗把臉就會原形畢露。”

“哈哈哈!!”台下一寸頭漢子當即拍案大笑,“樂兒!你沒結過婚,還知道婆娘矯情啊!”

其餘眾人也隨即大笑,紛紛鼓掌。

一老一向觀眾鞠躬,這一曲兒算是完了。

呂萬年輕輕拍了拍餘樂,衝後台一努嘴,餘樂隨即會意,從桌子裏取出師父把玩的那對文玩核桃遞給師父,恭恭敬敬攙著師父朝後台走去,口中衝為數不多的觀眾道:“老家夥嗓子幹了,後麵我給大家唱單口兒,諸位稍候,喜鵲上茶。”

聽客們紛紛點頭,也不計較,現在的呂萬年已經太老了,對聽客們來是聽一場少一場。師徒完的同時,一位穿著紅旗袍的姑娘提著暖壺一瘸一拐地進場,姑娘個子不高,不過十五六歲上下,齊頭簾娃娃臉,讓人好不憐愛。

寸頭漢子連忙起身道:“喜鵲歇會兒吧,我自己添水。”

女孩盈盈一笑:“虎哥是嫌我走路難看啦?”

“哪有!底下就屬你好看!”

“那就好好坐著。”喜鵲著,走到堂中間桌前,先是為一位老者上茶。

“得!”漢子拍頭一笑,也不再糾纏,隻自行喝了口茶,跟周圍聊了起來:“要這樂兒,真不錯,看著跟老呂成鬥嘴,其實孝順得很。”

旁邊的爺們兒附和道:“可不?老呂收了這徒弟,一輩子不虧了,比多少兒子都要孝順。”

其間,唯有坐在正中桌前的老爺子一語不發,他毛發黑白相間,雖算是老人,卻比呂萬年年輕了不少,一身兒土灰色的老款中山裝貼在身上,無半分褶皺,倒也稱得上精神。這位老爺子隻握著茶杯,呆呆盯著呂萬年手中的核桃,待他離去,才輕輕搖頭歎息。

寸頭漢子見狀,調笑道:“鳥爺,那核桃您盯了那麼些年了,呂萬年還繃著價呢?”

“繃價?”老爺子仰頭喝了口茶,無奈歎道,“要肯聊也好了,他咬死不賣!”

“嗨,要我您也甭惦記了!這呂萬年也是個真玩家,哪舍得寶貝。”大漢上前勸了勸,“鳥爺,我在平穀有個朋友,最近倒騰了一批‘四座樓獅子頭’,您要是有功夫……”

“得嘞。”老爺子揉了揉手腕上的紫檀珠子,擺手不屑道,“老四座樓早沒了,現在出的獅子頭都是嫁接的,沒意思,寶貝還是老的好。”

寸頭大漢還要再勸,可此時餘樂已經歸台,出於尊重,他隻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鼓掌叫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