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常老頭(1 / 3)

常老頭

艾祖全

講的還是鎮上的事情。

鎮上的事情當然很多。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送往迎來,炊煮掃除,誰家能無事呢?起來,多了,紛雜,不出頭緒。隻講講曾和我作過短暫鄰居的常老頭。

其實常老頭也沒什麼故事。或許有,死後就平寂了。我連他的名字也叫不上來。

我們住的是公房,居委會很福態的胡大媽每個月來收一次房租。胡大媽腋下夾一個記著住戶姓名的夾子,夾子很老舊。一邊收錢一邊開單,還可以空出嘴來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叨一陣,住我隔壁的老頭姓常,一次就付了一年的房租。我當時並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隻是之後常老頭來到我的房間時,我一不注意就想起了胡大媽的嘮叨,記住了。

就隻有這樣稱呼他:“常老頭。”

不用,他當然是一個老頭,很老朽了。

這樣或許故事就可以開始了。

常老頭坐在杌子上,背靠那堵很古老很陳舊的青磚牆,耷拉著兩扇眼簾,沐浴在金sè的夕陽之中,眼前跳動翻滾著許多紛亂的場景,過去的,現在的,也許還有將來可能出現的,一古腦兒的翻湧出來,攪和在一起,撕扯不開。他想把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排拒開去,然後沉下心來梳理出一點頭緒,但卻明顯感到吃力,有些力不從心,就不由得他不感歎自己已經老了。更要命的是,他怎麼梳理也梳理不清,甚至越弄越亂,亂得越發不可收拾。突然之間,他產生了一種十分生疏而沉重的恐懼,感到死亡正在迫近了自己。

他輕微地歎息一聲,無可奈何地睜開了雙眼。這時候夕陽從他身上滑到了東廂房的瓦麵上去,在斜斜的瓦溝間跳動著,發出錚錚的金屬般的碰撞聲。院子裏幾隻雞從容地踱著步子,沉著的樣子讓人想到人類忙碌的徒勞。常老頭想到了自己一生的奔忙,臉上就寫滿了沮喪,心裏隱隱覺得地間一切的喧囂熙攘都是瞎鬧。

住在院子裏的人們陸續回來後,剛才的寧靜隨之消失了。常老頭很失落地站起他那瘦高的身體,頭部又重新浸泡在夕陽的紅暉之中,花白的頭發透出五彩的顏s新處在這種喧囂之中的常老頭,臉上又恢複了平時的微笑,笑得慈祥和善,卻又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意味。不管怎麼,這笑容讓人信賴而踏實。

這是一個不太高明的開頭,甚至是一個蹩腳的開頭,有些想當然,吃力不討好。但也無可如何,因為我現在來寫常老頭的時候,他已經靜靜地躺在鎮東山腳下荒草披離的墳塋中整整兩年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的寫作生涯中,會去寫一個隻知其姓而不知其名的老頭,所以現在提起筆來,顯得如此沉重而艱澀。

應該是前年之交的時候。我離了婚,原住房讓給妻子和女兒,我就搬到鎮南邊靠近技工學校的一個院子裏居住。房是平房,座北朝南,東西兩邊有廂房連接,南麵一橫牆從中開門。有點象電視裏麵常見到的那種北方四合院。在現代高樓林立的城市裏麵,這種老舊的平房構成的院子已經不多見了。院中間一棵歪歪斜斜的石榴樹,彎彎曲曲的生長著,十分艱難的樣子。根部有磚砌的護欄圍住。圍欄砌的漫不經心,不十分周正。旁邊是一個公用水龍頭,經常有人在那兒淘米洗菜或洗衣服被麵床單。水龍頭常開著,嘩嘩地流著水。洗好的衣服被麵就晾曬在院裏,有風的時候,這些衣服就來回擺動,霍霍作響。住在院子裏麵的,除我和常老頭外,還有四五家外地來鎮做生意兼逃避計劃生育的人,他們帶來五六個孩子嘁嘁喳喳,吵嚷得人不得安寧。

我和常老頭的第一次談話是在夏季。那個夏季十分炎熱,熱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是一個星期,午睡起來以後我打開南北向房間的門窗,讓燥熱的風對穿過房間,光了脊背坐在麵北的窗下趕寫一份總結材料。這時候我聽見背後有一個輕微而渾濁的聲音:“哦”。

我回過頭來,就看見常老頭悄無聲息的站在我後麵,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正笑眯眯地看著我的桌麵。我嚇了一跳,放下筆,起身拖了門背後的折疊椅打開,老伯您請坐。

“不坐不坐,你寫你的。我打攪你了。”老頭著擺了擺手。

老頭的神態,就象孩子犯了錯誤而擔心受到大人的責罵,有些惴惴不安,無所適從的樣子。

“我打攪你了。”他又。

“老伯,您有什麼事吧?”

啥事。人老了還能有什麼事呢?”他著,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搓著雙手。“我站在這兒打攪你了,我這就走。”

緩緩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對我抱歉一笑,踱出去。那笑裏帶些赧然。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談話,我記憶猶新。

之後我們就熟了。

夏季,房門總是開著的。常老頭同第一次一樣,經常悄無聲息的走進來,站在我的背後,我一點兒知覺也沒有。我總是背著門坐在桌前寫作,累了,伸伸腰打個吹欠,摸支煙點著,猛然覺得背後有人,毛骨悚然。轉過頭來一看是他,心跳才緩緩的趨於正常。就有些惱怒:怎麼進來也不吭聲氣兒?膽兒的不讓嚇個半死才怪哩!心裏這樣想著,嘴裏卻不能言。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有時明知他已無聲無息的站在身後,也裝作不知。現在動筆寫這篇文字時,心裏還殘留了一些微微的恐懼,仿佛他正無聲地站在身後,注視著我的紙和筆。

“你整一個人寫呀寫的,寫些啥呢?”他就笑了問我。

“寫點兒東西。”我。我不喜歡自己在寫東西的時候有人在身旁注視著我,盡管他不一定看我寫些什麼,可總是覺著不自在。

“是在做文章吧!真不簡單。”他。臉上就露出敬畏的神s舊是站著。

“老伯您請坐。”我指了指他身後的椅子。“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人老了還能有什麼事呢?我站會兒,整不是坐就是睡的,站站倒還舒暢些,你忙你的。”了之後又問我:“你寫文章,寫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壞人都寫。”我回答了老頭的問題,心裏暗笑他的無知。

“這麼,壞人也是可以被寫進書裏麵去的?”他著話,眼裏就蹦出一些驚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