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也許就要下雨。

也許不會。

誰說的準的。

九月二日下午兩點四十九分。壞消息是距離下班還有漫長的兩個多小時,好消息是今天周五。窗外烏雲密布,偶爾傳來幾縷嗚咽的風,捎帶葉落滿天紛飛,不甘就此沉淪的沙沙聲。聲音直直穿過馬路,又空又冷的車行道,又空又冷的人行道。時有時無中,漸遠漸細;飄渺間,化作塵埃與透明。專屬於上班高峰期的油繩尚未燃盡,柏油路上,來往車輛的尾氣與轟鳴,就已漸漸稀疏,行人也漸漸稀少:遛狗的老人、遛貓的閑人、遛嬰兒和嬰兒車的女人、遛影子獨獨為樂的男人。哦,差點忘了,還有十字路口中央、做著誇張手勢的警人,抽空羨慕著相談甚歡的一對友人。沒有預約,卻在同個紅綠燈下聚在一起;短暫的相聚,會在下個紅綠燈下分離,各奔故事的南北東西。隻留下一兩盞孤獨閃爍的紅綠燈,努力維持著最後小眾的秩序。

大地的往日生機、盎然的夏的殘意,在這兒通通戛然而止;隻有一兩隻白日的流螢飛過,飛過羸弱的午後的陽光,飛過璀璨的花花草草,溜進了依舊繁華、依舊燈紅酒綠的大醫院裏去。

寬廣的高樓的背影,宛如螢蟲眼裏的窗。

風攪著螢蟲飛翔。

窗與窗隔空相望。

風吹窗響。

護士起身,繞過繈褓,小心翼翼地把它關上。

初生的嬰兒在繈褓裏啼哭。

遺憾的是,我且不知那啼哭的嬰兒是男是女。

懷抱同樣的遺憾,我且不知那關窗的護士是男是女,芳齡幾何,有沒有留著一襲美麗的長發,長發是否及腰,是否還在等誰將它盤起——是飛在碧海藍天白雲上的偉大理想家,是踱步在銑床前的務實主義者,是優雅的畫家,是邋遢的作家。是苦於耕耘的農民,還是靜望豐收之年的政客?是與她共事多年的醫生,還是無業的遊民?我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此刻有人正看著她胡思亂想一樣。

此刻的胡思亂想,源於長時間潰爛的思緒,世事無一的百無聊賴。十幾分鍾以前,我還邊看著眼前的電腦,邊翻檢著手中的厚厚幾疊來信。腰酸背痛,頭沉眼乏。這種滋味並不多麼好受,可偏偏對專業二字的癡迷,早已像毒菌一樣侵入骨髓。而明知是病,卻又巴不得病得更深。長此以往,卻又難說在循環的,究竟是惡性還是良性。不難說的,是在這惱人的疲憊中,夾雜著對跳槽離開的前同事的憤慨——雖然時隔多日的又一個下午三點,對於這位“前同事劉某”,我還是隻知其姓不知其名。

時隔多日的又一個下午三點,我終於還是離開了掛著藍色編輯部牌子的那間屋子——就是三樓最裏麵的那間屋子,離開了靠南的位置和孔老夫子深情款款的注視。部長終於還是決定讓——放眼公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論文化水平還是字體水平都要略高其他人一點點的——我臨危受命,接下劉某留下的那一份無人願接、無人可接、無人能接的苦差事。話說至此,我絕對沒有任何自吹自擂的意思,當然你完全可以這樣認為。一個人可以控製一個人嘴邊說的話,控製不了他心中的想法。或許這正是為什麼,當初,劉某對總編保證隻要加薪他就不會離開,最後還是離開了吧。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當初,申部長主動和我摟肩搭背,笑嘻嘻地說:“小子,我們編輯部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跟我幹吧。”最後還是選擇棄我而去了吧;最後還是要趕我上架,一直晾掛到新同事前來報道那天。鬼知道那是哪一天。上一次說重組市場部,可招聘消息在人事局的招聘欄上、在各大求職網站上,孤苦伶仃的掛了兩個多月,前來揭榜應聘的人依然寥寥無幾。隻有兩封彌足珍貴的郵件被發到了社長的郵箱;那是社長不願提及的沉痛的過去。其中一個乃一名年輕的大三在校生,但是他隻想做為期一個月左右的兼職;另一個對合同裏的工資不是很滿意,盡管社長一再保證:“你放心好了,社裏的各種獎金也是很可觀的。”

奈何人家不信。

總之,都怪他們,那名學生、那位老兄、果斷叛逃的劉某、精於嘴上功夫的申部長;都怪戴副眼鏡,裝近視兼裝文藝的小五;都怪當社長問到“誰想去審輯部工作一小段時間”時,果斷把我出賣的二哥;都怪撞倒花瓶後,肇事逃逸的小白——一隻可敬妹收養在社裏的白色的流浪貓——成功給了部長一個腳底抹油、不留我推辭的好機會。說來也怪我自己,戒不掉的煙,戒不掉的隨遇而安。

其實我從來不吸煙,隻是覺得這話順耳。

審輯部的工作遠比想象中無聊。

幾年前,某位德高望重的大作家在他的微博上時隔多月再次發文,重點抨擊了現在的部分紙媒在選擇來稿時,隻注重文章作者的知名度而非作品本身的質量。起因是他的某一篇稿文被某家不長眼的報社給退了,第二次原封不動地再次投稿,竟又被錄用了。前後兩次投稿的唯一區別,隻在匿名和署名間。這件事在網上並未掀起多大的風浪,據非專業人士統計,評論轉發那條微博的人加在一起,還沒有他們村頭豬場養的乳豬多——當然,人是萬萬不能和豬相提並論的——但卻在圈內四處傳揚。因為老先生向來口直心快,無懼報複與詆毀,點名批評了“某家”不長眼的《夕陽晚報》,使後者一時成為笑柄。人們喜歡笑話別人,但又怕別人笑話自己。所以社長叮囑新新的編輯們在審稿的時候,一定認真認真再認真,仔細仔細再仔細,甚至還專門成立了隻負責審稿的審輯部。這是其一。其二是編輯部的前副總編輯、於去年十一月份光榮退休的康敏康姐曾經有次慧眼識珠,從茫茫來稿中挑出了一篇別有新意的短文——著名青春派作家子芽的著名處女座《雨》的著名序章《風》,使得雜誌社名利雙收,嚐到了大大的甜頭。所謂“前人栽樹,後人遭殃。”不放過任何一篇來稿,說不定能找到隱藏於茫茫大海的珍珠。其三是回信——此舉是對決定錄用和沒有錄用但質量上乘的來稿提供的特殊人性化服務。我喜歡回信,僅次於寄信,追逐文藝的私人懷舊,沉迷筆尖愛撫紙麵的溫柔。然而,如果短時間寫得太多,也是如何都遭不住的。手麻暫且不提,眼會酸,頸會痛,可憐的腦髓會屍橫遍野。

細思極恐。幸運的是,周中的例行會議上,經過一千多個不眠之夜的思索躊躇後,社長終於痛定思痛,像是下了自他老人家出生以來僅次於買蘋果還是買香蕉的偉大決定一般,下令趁這次百年難覓的契機,擴招怨聲載道的審輯部,以減少該部門同事的工作壓力和劉某們的跳槽離開。不幸的是,在那真的發生之前,我想自己還得就這樣默默地忍受幾天、幾周、還是漫長的幾個月?細思仍是極極的恐。而一想起上次市場部的失敗前例,一想起因為過多的工作導致今天中午我和部長都沒能抽出空來回家休息,這恐便又無端更駭人了些。

話雖如此,接受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尋歡也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比如美麗的景。

比如調皮的貓。

倒過筆尖擊打桌麵,聊勝於無的聊以自娛。

審輯部唯二同事之一的田宇——這個還是算了吧,部長他是出了名的悶油瓶。

審輯部唯二同事之一的為純——可惜他被抽去做實地采訪了。